顾允一言不发。
苏晓道:“难道此去一定必死无疑?若非,我为何不能去?若是——”人离了石凳,素衣在风中起伏,山崖下浪苍茫。
“那一夜我说过的,大人若授我以知遇之恩,我必披肝沥胆舍命忘身以报。”
顾允别开了目光:“自己问去的答案,忘了么?”
苏晓默了片刻:“手上的灯执了许多年,一时半刻扔不了的,请大人见谅。”说着又一笑:“何况,奏本已递上去了,内阁即刻便会批答,纵使我不想也不成了,这种差使,只怕无人来抢。”
天昏了,院外影影绰绰站了个人,苏晓快步近前:“谢司业?”
谢彧开口便道:“苏子熙,你向通政司递了奏本,要与顾知深同行?”
苏晓道:“你也知道了。”
谢彧苦笑道:“我也去了通政司,还有两位,只是都晚了你一步。”
苏晓怔了怔,还真有人来抢,只是没一个抢过她。
谢彧默了少时:“苏子熙,若是你同顾知深去,是比我们都好。”说着解下了佩剑:“此剑伴我已十年,你此行便拿着它罢,我等你们回来。”
苏晓忖度片刻,双手接了剑:“多谢,此行若能回来,固然最好,若不能——”
说着一顿,寒意刹那间透骨入髓。
午后离了刑部递奏疏,在顾允那说了一番话,至最后接了内阁批复,她满心所想,皆是不能再作壁上观,要与他同行。
直到现下,所有愤懑慨然皆平息了,她终于意识到,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远天残阳如血,苏晓握紧了手中的剑,一字一顿:“若不能,来日天下有清平之时,还请休文为我二人,倾酒一告。”
夜色浓重了,好容易敲开成衣铺子的门,掌柜听了来意,猛地一个哆嗦:“蛮子马上要打进来了!”
苏晓惑然了:“掌柜的,我说的是我要买一件朝服,怎么会是鞑靼人要打进来了?”
掌柜团团地转:“官袍有朝服、公服、常服,万岁爷十几年不上朝了,我这里常朝的公服都卖不出去,何况是大朝会的朝服啊!”
苏晓仍不解:“所以呢?”
掌柜顿住了脚,支支吾吾:“蛮子要打进来了,大人你不想做俘虏,买件朝服回去,上吊的时候,也体面些。”
苏晓顿了顿:“我不上吊,要朝服有用,劳烦你找找,可有现成的。”
掌柜不动弹,只觑着她,苏晓款款笑道:“我真的不上吊,你且放心,鞑靼人不是说要与国朝通贡么?一时半会不打进来的。”
掌柜寻思了会,似乎有理,这才起了身,将她上下一看:“大人你这身量小巧些,难找,不过嘛,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件,只是,新是新的,到底搁了十几二十年了。”
苏晓道:“不要紧,能穿就行。”说着取出钱袋。
掌柜看了眼钱袋,笑了笑:“钱就不用给了,大人,我送你罢,左右也卖不出去。”
苏晓还是将钱袋递了上去:“多谢,只没买东西不给钱的道理,你还是收了罢。”
掌柜两手一摊:“再戒严下去,米面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以后什么光景,要几块这黄白东西,还有什么用。”说着拱了拱手:“大人,你拿着朝服那就肯定有大用途,我就会做衣裳,就祝大人穿了我这里的衣裳,心想事成了。”
昏黄灯里,苏晓陡然鼻头一酸,少时,也拱手郑重道:“多谢了。”
天未明时,苏晓便牵着马候在安定门内,顾允过来了,竟仍乘着那辆青帘马车,只是驱车人换作了兵士,下了车,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苏晓是一身朝服,进贤冠,云头履,赤罗衣,赤罗裳,腰间花锦绶与香袋流苏染遍霞色,为风高飏起。
顾允蓦地想到了一个词,君子如玉。
苏晓望着顾允,也是怔愣的,他只一身墨袍子,束腰丝绦都是旧的,不戴冠,发上横的也是木簪。
简直像个避世的隐士,显得她便像个醉心利禄的朝官,大张旗鼓地,要强拽这隐士入朝撑门面。
苏晓近前求教:“咱们出使,不是该着朝服?”
“不要紧,”顾允登上了马车,“没有言官会管了。”
苏晓觉得有道理,又似乎不大有道理,一撩袍上了马。
安定门终于徐徐张开了。
马车出了城,驶过村落人居,山林荒草,风吹过荒草,吹起灰烬,吹散哭声,吹落破碎的衣巾。
三人默行了大半日,驱车兵士看向苏晓,开口道:“你就是苏大人么?”
苏晓回了神,向着兵士点头笑道:“我是。”
兵士笑道:“我听大家说,苏大人是自己要去蛮子的营帐的。”
苏晓一笑:“那你呢?”
兵士挠了挠头:“他们把我推出来了,我们管队说,我要是不去,就是违抗军令,要杀头的,我想,不去铁定会死,去了,可能会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