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以为,二十年未有的弹章会振聋发聩,使奸臣去位,政治清明,却没有想到最后的收煞,只是贬谪山林,血溅五步,化为枯骨。
他们也是无能为力的。
若唐贞是盛观夏,而朱成劼当真做下了那些事,亲王失德,这是他们眼中最后的时机。
阶上顾允蓦地弯下了腰。
“盛姑娘,”握着缰绳的手一紧,苏晓回头道,“你在这街上等我一会,我要去那宅前一趟,我们大人病得厉害,我即刻回来,好么?”
盛观夏低应了声“好。”
苏晓扶她下了马,再度扬鞭,马蹄声烈烈而去,许多人都回了头。
苏晓只望着顾允,身子又直起了,却还咳着,声声入耳揪心,她在阶前勒马,放声道:“众位,我们大人告的是病假,众位也眼见了,如此逼问,只怕是非礼不仁。”
李鹤程振声道:“苏子熙,事有轻重缓急,现下法司颠倒是非,悖坏国家法典,我等不能置之不理!”
苏晓勉力平心静气:“国家法典,众位清楚国家法典,自也知唐贞一案,刑部初审毕,尚有大理寺复审,众位现在来问,岂不是太早了些。”
李鹤程冷笑道:“大理寺复审,又会有什么不同?!”
苏晓沉声道:“看来众位是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请问,众位究竟是来求真相,还是来求自己认定的真相为真相?”
一语未了,身后却倏地响起了声音,柔而不茹的,女子的声音。
“顾大人,民女盛观夏,有冤要告。”
女子双膝陷在雪里,头却高昂着。
“民女一告青浦上下官吏,勾结乡绅,伪造黄册,私制白册。”
“民女二告青浦乡绅与应天巡抚严瑞松,为了隐瞒白册,害死齐县令与民女兄长盛启春。”
“民女三告裕王,阻止民女伸冤。”
话喊尽了,一条长街都寂着,李鹤程率先回过神,几步走到盛观夏跟前:“你在说什么?什么白册?裕王对你做什么了?”
盛观夏抬眼望着他,静如死水的神情:“白册是记了真正田亩人丁数的赋税册子,齐县令想要把白册的事说出来,被害死了,哥哥去南京替他伸冤,也被害死了,最后我拿着白册到了京里,人人都说裕王爷是很好的,我去找了他,可他也不让。”
说着,向阶上狠狠一磕头:“顾大人,我已经躲了很多天了,你能给我伸冤么?”
长街真正地死寂了,雪落无声,人人都陷进了梦里。
苏晓看着跪在雪里单薄清削的姑娘,是因为她被最后的希望背弃了,所以只是孤绝地想要说出真相么?
苏晓望向顾允。
一举三得,这就是朱成劼要的第三得。
纵火也好,揭帖也罢,他要一个扑朔迷离又广为传播的案子,要人们迫切地想得知真相。
而真相,是白册,是枉死,是朱贞明阻止百姓诉冤。
一日后,人们便会明白,白册是真的,枉死是真的,定会再想,朱贞明阻止京诉,阻止将浸透血泪的白册昭明于世,是不是真的。
庆嘉帝定不会让朱贞明认,法司便定不能审出这结果,然而人们会不可抑制地想,这是不是真的?朱贞明做下了什么?
忧疑的种子已播下,将不可阻挡地生根抽芽。
苏晓望向李鹤程他们。
他们同昨日以前的她一样,信清流的清正,信朱贞明的德望,信立心偱道,执灯而往,终能行过夜色,走向来日。
那么此后,他们又会信多少?又能信什么?
一个恶徒忽行善,众人会对他大加褒赞,而一个善人忽作恶,便会成为他一生也不得刮去的污点。
朱贞明或许将要失去的,是披肝沥胆的忠纯之士,九死无悔的赤子心怀。
铁蹄碾过,长街如梦方醒。
苏晓望过去,鲜衣宝刀,锦衣卫,是的,二品官员门前喧哗滋事,锦衣卫当然要来一看。
“顾尚书,”萧翥在阶下勒马,将盛观夏一扫,“出什么事了?”
顾允道:“萧同知,将她带上,你我进宫陛见。”
萧翥一挑眉:“顾尚书这嗓音听着,病得不轻呀,这人是背了什么大案了,还要顾尚书拖着病体进宫?”
苏晓垂下了眼,这是哪怕只剩了一口气,庆嘉帝也会要他们即刻审的弥天大案。
雪落至向晚,金水桥上积了厚厚一层。
小黄门望了望午门,又看身边人,苍白极的脸色,只疑心下一刻再来阵风,就要倒了。
“顾大人,”小黄门踌躇道,“我就将大人送到这了。”话罢又道:“我还是陪大人走到承天门罢。”
“多谢,不必了。”
小黄门默了默,行一礼,转身上了金水桥,桥中回过头,墨色身影一步步踩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