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帘落下,长鞭扬起,马车辚辚走远了。
刘奇长长吐出口气,扭过头,苏晓却还抻着颈子,手横去脸前一晃:“都没影了,装什么望夫石。”
苏晓忙一转眼往刘奇脸上瞧,不见异色,知道不是试探,心方落了回去,肃然道:“我方才是在想,顾尚书怎会亲自过来问案呢?”
刘奇不以为意:“他上任以后的规矩,节下都是自己值守。”
苏晓与方五异口同声:“还有这等事!”
刘奇瞪去一眼:“你乐什么,他那里没人使了,这不是捉了你去问话?再不施点小恩小惠,刑部可真要遍野哀鸿了,他那三缺一尚书的名头,你还没听过不成?”
苏晓确乎是头一回听,忖了忖,险些乐出声,她的这一干同僚,镇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才智全发掘在了起诨名上头。
《论语》里的话,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如顾允这般即之不温的,自然是三缺其一。
“听过听过。”方五兴冲冲的,“我还会背那话呢——三变有缺非君子,一过不赦真忍人,说的便是去年秋审的时候,顾尚书发落了个收了银子的主事,连人带证送进都院,上奏重判,直接治了徒刑!”
说着连连叹气:“六七品的京官呀,一年俸禄都折了银也才二十两出头,不找法子补家用,过活都难,听说那主事的娘子在衙门口都哭得昏死过去,真是可怜。”
刘奇指点道:“这样不近人情的,朝廷里总要摆上一两个,等着瞧罢,都是长不了的。”
苏晓垂眼扯了扯袍袖:“怪冷的,进去罢。”
转身没走几步,马蹄声促促敲了过来。
是兵马司顶头上官,巡城御史王良,在阶下勒住马,粗声粗气:“你们几个,快,点五十个兵过来,跟我走!”
刘奇跑下阶笑道:“这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教王大人亲自跑一趟?”
“还不是通惠河那帮修闸的民夫,”王良啐了一口,“说是今年天气冷,冻死了人,现下在大通桥那嚎丧呢,要朝廷给他们设粥棚!”
方五嘀咕一句:“今年是忒冷了。”
恰卷了阵风,给王良听着了,他是在南院里被顺天府衙吏叫出来的,正窝了一肚子火气,痛骂道:“什么屁话!哪年不冷,不冻死几个人?他们要是肯卖力干,那都该热得冒汗!一个个偷奸耍滑,打量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刁民!”
素雪纷纷扬扬,平日里熙来攘往的京郊,只剩得一片缟山寒水。
雪地上一截尸首摆着,脸白唇绀,挂着人冻死时的笑模样,顺天府孙府尹远远避开,眼前乌压压的人,扯着嗓子喊道:“诸位呀,天是冷了些许,但诸位在通惠河上修闸,这是为国朝社稷,为万岁分忧效力!一点儿难处,捱一捱不都过去了。”
前头有人高声道:“大人,小的们也想好好干活呀,可天实在太冷了,人都冻死了。”
“是呀,大人,人都成了冻死鬼,那还怎么给修水闸给万岁爷分忧。”
“鬼还会推磨呢,变成鬼了,到阎王爷那里指不准也要修水闸。”
“那倒好了,变成鬼了,那才不冷了。”
一声声似沸了水的锅,孙府尹哈气搓手,心中不知跑了多少声刁民过去,师爷不住回头,忽见雪地里一点黑,欢欣鼓舞:“大人,王御史来了!”
几十个兵士肃肃跑来,人群立时一静。
王良扯住缰绳,冷脸扫过众人,待要张嘴,耳边一震:“你们在这吵什么?!”扭头看去,却是东城兵马司跟来的观政,一张小白脸,嗓门倒胜过炮仗。
炮仗续道:“京城底下,你们这么吵嚷的,万岁爷晓得了怎么收场!真有本事,去工部吵去,问问他们怎么这时候才叫人来修闸!”
孙府尹两只眯缝眼里闪出狐疑的光,刘奇回过神,猛地一扯苏晓胳膊,低声喝道:“苏晓!疯了,胡诌什么呢!”
“王大人,”苏晓不理他,将身子一侧,向王良低声道,“下官愚见,京城底下百姓罢工求食,万岁爷脸上一定不好看,现下若打人捉人,只怕事后为了悠悠众口,又要惩治大人了。”
王良眯了眼,知道这炮仗小白脸说得不错,可他若不管这事,得罪了工部,也绝没好果子吃,这是左右为难,压着嗓子向苏晓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苏晓正要答话,马蹄声由远而近,身后兵士哗啦啦撇开两边。
为首的人在白马上,大红羽缎面狐裘,扫鬓长眉桃花眼,身后一列锦衣卫跟随,也是一色鲜衣良马,苏晓即刻知道来人是卢仕荣。
孙府尹王良都早已跳下了马,脸上牢牢砌好了笑:“卢大人来了!”
卢仕荣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径直引马上前,瞧见尸首,眉攒了攒:“拖走。”
一个锦衣卫应声将肩头一拿,拎起便走。
卢仕荣抬起眼,扫了扫人群:“怎么了?”
众人看得出是来了个大官,隔了会,方有人答:“大人,小的们想要粥棚,天太冷了,肚里添点食,才有力气干活。”
“国家社稷,一举一动皆有法度,”卢仕荣掸了掸领口的雪,“从前没有这般例,若是一闹便有了,今日你闹,明日他闹,朝廷还要不要办事了?”
“什么例不例的,”寂了须臾,有声音横了出来,“大冷的天吃不饱饭还逼着人干活,老子不干了!”
卢仕荣一笑,指尖缓缓捻着一点雪:“应役不役者,死。”
人群一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