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自己站稳了,一抬头,顾允近在眼前,头猛地低了回去,苏晓连连退了几步,腰一弯:“下官苏晓,见过顾尚书。”
礼毕,身子直了起来,颈子还弯着,是肥猢狲挂上瘦枝桠。
刘奇挤出两声笑:“顾尚书此时还亲自来问案,真是朝乾夕惕,小衙门里的差役哪里长了眼,怠慢了顾尚书,顾尚书大人不记小人过······”
顾允却依旧看着苏晓:“火事如何?”
苏晓一愣,这是在问她?不问刘奇却先问她?
这才抬了头,目光的确是落在她身上的,又一低,苏晓跟着向下看,袍摆入眼,恍然揖身:“下官以为是纵火。”
顾允道:“呈文呢?”
“已写好了,”苏晓往袖内一伸,趋前奉上,“请顾尚书过目。”
刘奇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怎么一个眉来眼去,这两个就绕过他问起了话来。
顾允向纸上扫了扫:“牙人几时能找到?”
苏晓道:“已委派那一带更铺去找了,明日当可将人送去刑部。”
顾允垂下眼,将文书收入袖中:“问好话报过来。”
苏晓闻言诧然,五城兵马司向来只管缉拿,不事谳问,不知这安排是何故,心中却倏地蹦出了一个猜测来,苏晓躬身道:“下官知道了。”
顾允朝刘奇看了过去:“季秋坠坑案,让你们填坑、清渠、退占,办妥了?”
刘奇神色一僵,顷刻间又堆好了笑:“顾尚书,那造园子偷土弄出来的坑都填好了,沟渠也赶着清得差不多了,开春落雨,东城地面保管都清清爽爽的。”
说着略一踌躇,笑道:“也有许多商户退了占着的街地了。”
顾允道:“几家小户退了,充数。”
一句毫不留情,刘奇默了默,赔笑道:“顾尚书明鉴,是有许多家退了的,只几个大商户实在难缠,我们赵指挥嘴皮子都要磨烂了,只是不肯。”
顾允不言语。
刘奇脸上挂着笑,心中痛骂苏晓方五,一个乌鸦嘴,一个白长了眼,怠慢了这位尚书大人,惹得他穷追不舍。
顿了少时,痛声道:“顾尚书明鉴呀,赵指挥也实在是没有法子,那些商户都来头不小,财大气粗的,到时请几个御史来,反参我们一本威逼小民,才真是打开棺材喊捉贼——冤枉死人了。”
苏晓幽幽瞥了刘奇一眼,商户财大气粗不假,赵指挥和他不是正好雁过拔毛。
“下官等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刘奇的口气愈加痛切,“只怕妨害了顾尚书的清白官声,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前车之鉴数不胜数,小人之口实在不可不防呀!”
话完了,眼皮掀起,顾允拢了拢氅衣,是个要走的样子了。
刘奇心里舒了口气——从来在官场,要办的事但凡扯上钱财,便不知会招来多少蝇虻,小则小,铺天盖地来时,也要吸干血的,到底这个年纪就是九卿大员,哪会同他边上张口闭口都是依律的二愣子一样,尽往烂泥坑里踩。
苏晓瞥见刘奇面有得色,知道他是以为自己说服了顾允,心里不免摇头——打头第一句便点明大商户不肯退占,顾允自然清楚这些,仍旧问,正是有把握办得成此事,刘奇不过徒费口舌。
顾允一言不发地起了身,抬脚便向外走。
刘奇呆了呆,一句场面话都没有就走,却是没料到的,忙追上了几步:“大人没有吩咐了?”
前头的人顿了顿:“都依律。”
刘奇忖了会,猛地心惊肉跳。
季秋下的文书让他们来年惊蛰前处理好一干事务,所谓都依律,是指彼时办不成差使,商户抗命,他们渎职,都依律处置?还是顾允已有他们收受商户财物的证据,抗命,渎职,受贿,都依律处置?
刘奇不由打了个寒噤,从前在工部,不是没同穿绯袍子的老狐狸打过交道,也再没哪只像今日这位,只言片语,一平如水,却令人自己骨子里生出寒意。
雪似乎细了些,风絮似的拂过廊架檐角,署外长街里,车夫打起青帘,顾允在车前止步,不登车,回头望来阶上。
刘奇啪地折了腰,一气不歇:“下官一定谨遵大人教诲,一开春马上让那些商户退占,若有商户还不肯退,拟了单子报给大人!”
顾允点一点头,目光一掠,又到了苏晓身上:“明日申正,来回话。”
苏晓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