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下马向轿帘行礼:“是。”
轿内人吩咐:“人不用你押着了,给我即可。”
苏晓不作回应,只盯着轿帘,红锦当风起落,彷佛毒蛇信子在一舐一舐。
若问天街春主意,轿红到底胜花红。
她听过这话,不消再看袍带相貌,便也清楚,轿内的是当朝内阁首辅卢宥的独子,工部侍郎卢仕荣。
他此时来要人,要的是破案的功劳,毕竟上头眼里从来只放得进最后露脸的那个。
要把雷庆交出去么?
卢家当国二十载,不遂其心者,轻则贬谪,重则横尸,可依律论心,她都不能把人交给他。
默了一时,卢仕荣再开口,已带了几分不耐烦:“穿了官袍便要涨涨眼力,你还要我自报姓名?”
苏晓垂下眼,看了看身上簇新的袍服,不过才穿了几日。
雨日着新衣行路,初时大抵都小心翼翼,然些许泥渍一旦溅上,往后再泥水斑驳,也不会在乎了。
“下官不知大人是何人,”苏晓抬起了眼,平静淡然的语气,“但下官知国朝律,兵马司协助刑部缉拿人犯,所得人犯也只能送往刑部,未免重犯走脱,此途还是由下官押解为好。”
卢仕荣却只是一声轻笑:“知道了,人送过来罢。”
苏晓怔了怔,身后却已响起了镣铐声,押解雷庆的两个兵士押着人上前,忙不迭地低声道:“苏大人,这是工部的卢大人,卢大人啊!”
一语未了,周身陡然一黑,是一霎间急风灭了火把。
无边夜色欺压而来,苏晓死死一咬牙,放声道:“不要胡说,卢侍郎自然是明律知法之人,如何会无凭无据索要人犯?你们此时交出人去,以纵重囚论,杖一百,徒三年!”
两个兵士脚一住,面面相觑,不想新来的这个竟是个脑子轴得不要命的。
卢仕荣似乎也不曾料到,一时无回应,呼啸风声中,倏地杂进了马蹄声。
苏晓抬眼望去,分辨出马上一身绣白鹇的青袍,来人近前一紧缰绳:“轿内可是卢侍郎?”
卢仕荣的嗓音冷了下去:“他让你来的。”
来人下马为礼:“刑部四川清吏司郎中杜长蘅,见过卢侍郎。”顿了顿,“顾尚书让下官带了话来——浑水里头摸鱼,要惹上一身腥。”
应声而起的怒喝:“他敢!”
杜长蘅袖手立着:“顾尚书还有一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回死寂半晌,方是冷冷一声长笑:“好,很好,我也有句话给他,这样夙夜不懈,祝他哪日任上殉命,荣封一个文忠的谥号。”
杜长蘅不作声,等着车夫起轿,躬身道:“下官恭送卢侍郎。”
苏晓望着轿子湮入夜色。
她如今能仰仗的唯有律法,然而不上台面,终究无用,往后,她也应当要让自己有三言两语便教人忌惮的底气的。
杜长蘅收了目光,向苏晓道:“苏观政,随我去刑部罢。”
苏晓借火光将他看了看,面目秀整,气度温文,却确信不曾见过,笑道:“恕下官眼拙了,未认出杜郎中来。”
杜长蘅摇头笑道:“你我不曾见过,但在今科《会试录》里读过你的文章,也听闻殿试后你分在东城兵马司观政。”
苏晓笑道:“笔底钩棘,让杜郎中见笑了。”
一路往刑部去,风浪愈来愈高,催得一行人马像孤舟泊海上,远远已能望见衙署,阶下,四个皂衣狱卒笔挺立着,阶上灯火里,影影绰绰还立了一人。
杜长蘅勒了马,正了正被风掀歪的巾帽,回头道:“苏观政,雷庆交给狱卒即可了。”看着苏晓又笑了笑:“苏观政,方才勇气可嘉呀。”
苏晓不由苦笑,才要开口,周遭乍一暗,却是风又扑熄了火把。
“人带进来,”阶上的人转过身去,“风灯给他们。”
灯火都暗了,声音被风送过来,听得愈发明白,清沉沉的,如闻徽外三两弦。
苏晓接了狱卒的灯,在马上俯身道:“下官苏晓,谢过顾尚书。”
那头人顿了一顿,接着向里走,身影没入门扉间,苏晓垂眼看了看风灯,蓦然记起,这日是春禊。
庆嘉三十八年的春禊。
这一年的春禊夜,有扑吹如浪的长风,满地纵横的灯影,天野之上云掀腾如苦海。
世路不公,苦海扬波,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