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刻印一卷话本,不知赵叔是否应允?”
赵管事顿时脸色一僵,身子前倾,不假思索道:“此等粗鄙之物,实在不堪刻印……”
“赵叔所言极是。”赵管事话未说完,已被梅如霰接了过去,她顿了顿,笑道,“既是要出书,自当迎合看书人的品味,文辞太粗鄙的,确实难登大雅之堂,不堪刻印……只是,爹爹过去常说:雅俗共赏。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各有其趣。便是下里巴人,亦有一二可观之处,实不该厚此薄彼。”
赵管事平复情绪,重新靠回枕席:“落鸿书坊经营至今已有百年,向来以精校细勘的‘善本’取胜。凡书籍上版,必经名手校正,名家点评,方可刊刻。既是保质,亦是保利,这二者缺一不可。绝不可为了蝇头小利,粗制滥造,丢了体统。便是老爷在世之时,亦不曾坏了规矩。那区区市井杂书,怎配有此等待遇,试问有哪位名手愿意校正,又有哪位名家愿意点评。说出去,怕是会贻笑大方。”
“赵叔教训的是。”梅如霰双手下垂,置于膝上,坐得端正,“我自小受赵叔教导,自是知道规矩,亦不敢稍有逾矩。”
赵管事闻言,面色缓和了许多:“姑娘言重了,属下怎敢‘教导’家主,不过是把祖宗的规矩讲与姑娘罢了。”
“既是如此……”梅如霰微微抬眸,正视赵管事,“倘若我能请到名手名家呢?赵叔可会应允?”
她的声量不高,却字字清晰,目光如炬。
赵管事被对方视线所慑,心中一凛,稍作迟疑,方才敛容道:“姑娘若当真能按规矩行事,属下自不会多言,亦无权阻挠。”
“多谢赵叔。”
梅如霰颔首致谢,再次抬眸时忽然愣住。
只见对面之人的头发已然花白,早已不复当年模样了。
她和赵管事认识的年头很长,可以说,对方是看着她长大的。
赵管事年轻的时候,眉清目秀,生得俊朗。虽然不苟言笑,时常板着一张脸,颇有几分威严,但大抵还是一个不错的人。他辅佐梅家生意二十余年,几乎没有出过差错,梅府大大小小的事宜都会与他商议,并不仅限于生意场。
梅如霰自小被当作继承人教养,她也曾想过,自己接手生意之后,仍会继续重用赵管事,即便他并不喜欢自己。
忆起旧事,梅如霰不由陷入沉思。
时隔多年,她终于有机会重新打量眼前这位熟悉的长者。
赵管事的眉眼本就深邃,如今愈发凌厉,比之过去,更少展露笑颜。今日,他穿着家常的粗布袍,颜色极淡,已辨不出原来的色泽。
环顾他的居所,亦是颇为简朴,一应用具,皆是初时置办的。梅如霰虽多年未曾踏足此处,入目之处,却几乎见不到一件新物。
这里唯一的贵重品,只有他左手上的那枚碧玉扳指。
不算上乘的玉石,但与他简朴的性子颇为不符。
而这枚最贵重的扳指,在梅如霰的记忆中一直存在,至少已陪伴了他十七个年头。
——真是个恋旧的人。
梅如霰下了定论。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梅如霰取了火折子,起身点亮灯盏,低声说:“虽知赵叔素来节俭惯了,但也该爱惜身子,莫要熬坏了眼睛。”
赵管事年近半百,眸子早已浑浊,不似往昔那般清亮。但毕竟久经商场,仍旧目光炯炯,能够洞察人心。
可他偏偏看不透眼前这个小姑娘。
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姑娘。
暮色偷偷爬上了窗棂,赵掌柜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苍凉,他望着徐徐升起的星火,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太浅,堪堪入耳。
但见烛影摇曳,淡了寒霜。
四目交汇,尽染暮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