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都与京都无甚差别,琉璃灯璀璨满街,花灯高悬夜幕,河池边处还站着不少巡逻的府兵,不过那府兵身上都贴着个“妖”字,而后背处方贴着个“兵”,想来应当是征用了妖界流来的小妖作了守卫。
只不过这妖都街道上明显能看得出,极尽繁华之下人却极度稀薄,白衿何站在那商铺房檐上,简单数了一番,妖都中心地带三条街的范畴内,竟仅有五人,其余数十着袍佩冠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妖气,有些许是修为过于低微,白衿何还能瞧见那衣袍之下藏不住的狐狸尾巴,毛发干燥紧贴尾巴骨,丝毫没有从前听说的那狐狸精苏妲己的蓬毛大尾巴喜人,反倒像是加长加粗版的老鼠尾巴。
也不晓得是这世界里的狐妖皆这般萧条,还是那狐妖修为低得离谱,连为自己幻化出个漂亮尾巴的能耐都不得有。
很快,便有妖注意到了房檐之上收回了隐形蛊的白衿何,可白衿何只留给了他一片不易捕捉的衣角,自房檐之上一跃跳入了一处小巷。
白衿何边寻着小妖的踪迹,边同惟悔说道:“你可晓得这妖都的罗浮肆怎得走。”
“罗浮肆?”惟悔从剑中探出个脑袋,左右打量了番,却见二人身处小巷之中,视野着实逼仄,说道:“应当去到那高处去寻,罗浮肆的名头在六界都是极响亮的,说句日入万金都不为过,若非那京都严禁小妖为商贩,这罗浮肆恐怕早早便迁到京都中央去了,虽不得迁入京都,但这罗浮肆却实打实得搞了番扩建,早在千年前这罗浮肆便是妖都第一高楼,站在高处,你可能看不大清妖都商贾走街,但罗浮肆的十八层楼确是想忽视都难,已过千年,应当要比十八层更甚。”
白衿何没记着去寻那罗浮肆,反倒是顺着小巷不疾不徐地七拐八拐,问道:“那你可知比试场在何处?”
惟悔又探出半边身子,魂体虚虚得挂在白衿何腰间,如同个咒术捏出来的小宠物般,抬眼觑着白衿何想言不敢言的模样委实可爱又可怜,他说道:“蛊主,我记得这比试场不大,且其中脏乱差,各种腥臊残忍之事皆有,且那比试场的主儿可是个修为不低的大妖,虽说这对您来说也只是个小蝼蚁罢了,但您如今这凡人的身份难免会在其中遇着不少不公正之事,当然我说的这是千年前,如今可能情况好了些罢,但我觉得它应当还是不若京都,您若要比剑,还是要去京都第一台要好些。”
白衿何说道:“怎么去,你上前边儿带路。”
惟悔叹了口气,从剑中跃出,以人身形式走在前边寻路,但终究是过了千年,妖都的路摸着也生疏了不少,废了好一番力,如同走迷宫般兜了方方正正的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惟悔挠挠头,不敢抬眼看白衿何,说道:“蛊主,这处的路变得翻天覆地,我实在……是记不记得了。”
白衿何瞥他眼,惟悔自觉得滚回剑中去,还不忘悄咪咪得探出双眉眼,小心翼翼地记下这他许久未见的人间。
世事沧桑,时过境迁。
惟悔瞧着一只小妖轻而易举便告诉了白衿何那通往比试场之路,还喟叹了句道:“蛊主,当年这帮小妖初宿人界时可是心眼子比那妖都荒郊的碎石还要多,问他们些什么都要用银两作交换,否则免谈。”
白衿何一针见血道:“你以为他是白白指了路?”
惟悔不解,扭头却见那小妖用着个冗杂着浓重骚腥气的咒术对天上射了发烟雾弹,那烟雾弥漫散开来,露出个巴掌大老鼠的印记。
惟悔了悟,话脱口而出道:“蛊主,您要被当羊宰了。”
白衿何却没顺着那小妖所指的路去那比试场,而是在加快步子向前奔了五丈远后,快速跳到了高墙上,右手前挥放了只织幻蛊去,便见那墙后摇摇晃晃走出一仍冒着兔耳的小妖,他双目失了神,嘴上不停嚅嗫着吐出些无声之言,而双臂时不时前挥,如同朝着他人身上扔法术般,俨然是入了幻境的模样。
惟悔说道:“妖都的妖没些个实力,还偏偏爱伏击凡人,他难道没瞧见您腰上的两把佩剑吗,怎得也不像是个没能耐的凡人,这兔妖贸然出手,实属愚钝。”
白衿何单手幻化出枚小石子,抛掷而出,颇有准头得将那小兔精腰间挂着的似石似玉的暗灰色符柄砸落在地,发出脆响。
“惟悔,去拿。”白衿何指使道。
惟悔:“……”
您挥挥袖就拿来了的东西,非要像训犬一样训我去拿是吧!
惟悔咬着牙去将那符柄拿来,又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低着头颅等待着白衿何伸手来取。
两只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那符柄,却如同用不上力般,那符柄从双指间滑落,再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惟悔哪还看不出他是故意的,但只得耐着性子去捡,但这次,白衿何更加直接了当,干脆在接过符柄后用力一抛,抛到了对面那道墙的墙根处,符柄摔陷在土上,沾满尘泥。
惟悔当即便跪在地上,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如今他只是只任人宰割的小鬼罢了,那黄金早就被反反复复跪成了不值钱的石头,膝盖磕在地上只觉得疼,根本不敢心生屈辱。惟悔手掌压在膝盖骨上,抬眼眼巴巴地瞧那高站墙头的白衿何,如同领错认罚的门派小弟子般,只盼师傅能给句准话,他道:“敢问蛊主,我可是何处做错了。”
只听,白衿何眉目舒展,慢悠悠道:“哦,我扔着玩的,你没错。”
惟悔哪敢信,他的坟还在白衿何手中,若是白衿何一个不顺心,掘坟都是轻的,毒蛊堂那牵魂蛊轻而易举便能让他这只野鬼成了没有神志的傀儡,他长跪不起,良久没听见白衿何叫他起来,他便以膝蹭地,一点点地蹭到对面那墙根去把符柄拾起来,再一寸寸蹭回原位,动作极其缓慢,待做完一切,他再次站起,双手高举过头顶,承上符柄,说道:“蛊主。”
好半晌,白衿何才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拿过那符柄,未回话,仍冷着那惟悔,他饶有兴致地垂眼细瞧那符柄上的纹路,一团乱麻从中间一点红渐渐向外攀延,那朱砂断断续续地染上色,只瞧那些红色能大致瞧出个蛇的形状。
那蛇生九头,腹为黑,眸为白。
白衿何抬起手缓缓擦拭掉蒙住最中间那一蛇头的污泥,便见此头正中,蛇眸赤红若滴血,栩栩如生,眸目流光溅影,给人一种早早便被毒蛇盯上却无力反抗的错觉。
未管手上沾附着的泥污,白衿何直勾勾地盯着那红眸,良久才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思着记忆中在破缠观藏书阁上六界经中看过的内容,一字字念道:“妖王为蛟化龙,共有百子,其中唯一的女儿百岁夭折,自此,妖王再无蛇女。”
白衿何将视线从符柄上一移开,落到那仍深陷幻境的兔妖身上,意念一动,那兔妖便当即抱头跪地恸嚎:“主人,饶了我吧主人,我从未泄密,也未曾叛逃,绝对是有人诬赖,绝对是他!是——”
话音戛然而止,兔妖倒地抽搐,不过半刻便化为了一滩血水,再没了开口的机会。
可怜的兔儿,被主人抛弃了。
白衿何漫不经心地想。
而那符柄也在白衿何手中瞬间化做缕缕飞灰,随风散去,白衿何早有所料地垂眸看去,只瞧见那最后泯灭的红眸闪动一瞬,似是充满了嗜血的警告意味。
白衿何似看戏般道:“惟悔,你觉得这兔妖是谁手底下的妖,按着你这活了上千年的阅历来瞧。”
这话落在惟悔耳中似是带了另一层含义。
惟悔侧眸看着距他不过一臂远的那滩血水只觉毛骨悚然,那膝盖瞬间又磕在了地上,说道:“蛊主,我未曾动过半点儿背叛您的心思,那兔妖绝非是我引来的,我……我生前一心只为人界,哪里会与那妖同流合污,死后更是被囚在莱羽殿,哪来的机会同那妖接触,我当真什么都没做过,若做自然也知瞒不过您的眼睛,我哪有这胆。”
天上飘着的花灯不定踪迹,恰巧此刻便浮在了二人正上方,白衿何百无聊赖地觑着那花灯,眸中映出一小簇灯芯,如同蛇眸之中那一点竖眸般,更显骇人。
白衿何说道:“惟悔,那良逐鹘同你说什么了,想来是鬼与鬼之间关系更亲近?才叫你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刹那间,惟悔瞳孔骤缩,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恨不得将魂体都塞进土里去,他声音颤颤着,说道:“蛊主,鬼主直接在我魂体上系了个追踪咒,我无法抹去,待发现时,那妖已然出现了,我从未与鬼主说过什么。”
白衿何抬高了些嗓音道:“良逐鹘,出来。”
却无人回应。
白衿何又道:“良逐鹘,再不出来,女鬼没了,半夜爬你床的只会是数百个人界宦官。”
白衿何跳到地上,随手将腰间的惟悔剑扔到地上,惟悔便自觉钻到了那剑中。白衿何还记得给那剑上头落了个结印,免得一会儿动起手来再给这惟悔卷进来落了一身伤。
在惟悔消失那刻,良逐鹘显现在眼前。
白衿何问道:“小鬼主何时来的怪癖,跟踪、偷窥、窃听,玩得好不过瘾。”
良逐鹘扫了眼惟悔剑,推脱道:“破缠观内当属小蛊主这手把戏玩得最好。”
白衿何瞥他道:“知道还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良逐鹘说道:“小蛊主不也方才拆穿我,若有心,早在离了莱羽殿前便将那追踪咒给泯了。”
白衿何没忍住骂他句道:“强词夺理。”
那般拙劣的咒术白衿何还以为是哪来的宵小之辈印上去的,他甚至都想着可是那纪鹤云为了防止他自己偷去妖都寻美酒才寻着空子落上去,直到瞧见那兔妖,白衿何才想起来恶鬼堂向来与妖往来甚密,鬼主结咒自带魂线,妖鬼皆可视之,否则他怎得可能被这小妖跟了一路方才察觉。
白衿何说道:“小鬼主,因为你那咒我身上都沾上了那兔子精的味道,你理应作赔。”
良逐鹘像是抓不住重点,问道:“兔子精是什么味儿?”
白衿何冷冷说道:“和你一样的腥臊味。”
良逐鹘点头道:“小蛊主倒是对我了解甚深。”
“甚深”二字他咬得极重。
白衿何瞬间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脸上僵硬一刹,便将方才特意封咒护着惟悔剑的事通通抛之脑后,直接用脚尖将惟悔剑挑起,猛踹剑柄,将那剑朝着良逐鹘正中央的部位射去,还不忘讽道:“我更了解现在的情形——小鬼主应当好好给那处来个双重保护了。”
良逐鹘侧身躲过去,主动转移话题道:“你可知宁悠归在何处,你我二人皆在人间,他必然也是被困其中无处可去。”
白衿何冷哼了声,说说道:“宁悠归?他不便在你身后?”
良逐鹘转过头去,哪里有半分人影。
下一刻,他便感受到凌厉的剑风直直朝着他冲过来。
良逐鹘连忙闪躲,却在抬眼瞧见那剑时破了功,他笑道:“白衿何,你当真是钟情这把小破剑了。”
他边避边道:“小蛊主驭蛊能力甚佳,方才瞧着驭犬能力亦不错,独独这驭剑能力……最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