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沈从归白衣飘飘如谪仙,他入了长老殿,坐到那高座之上俯瞰众人时,方才是真真地叫人觉得他为仙、我为尘,几乎下意识地便在选师时绕开了这人。
况且,大长老究竟如何择徒大家都心知肚明,若非家族庞大或天纵之才,要入到大长老手下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算是你得了幸让这高高在上的大长老迷了眼收你入门下,你没些本事,他手下那群弟子可不是吃素的。
且种种下山历练都叫你九死一生。
进去容易,活着难。
然在那些人纠结选二长老和三长老其中哪个时,便听沈从归淡淡道:“白一、纪鹤云、林清蘅入我门下。”
而后,他便从高座上下来,徐徐出了长老殿。
他连个等待的过场都不愿意走。
站在原地,白衿何扭头瞧那沈从归消失在殿门处的素白衣角。
“跟上来。”那沈从归冷静疏离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在耳侧。
纪鹤云同林清蘅已然迈开步子朝着殿外走,白衿何方才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
觑了眼腰侧的剑冢之剑,白衿何同那躲在剑中的鬼问道:“这剑叫何名。“
那鬼早在沈从归入殿时便将自己紧缩成一团,恨不得将那把佩剑都化作无形之物,听见此话,他方才低着声音认真说道:“惟悔,它唤惟悔。”
白衿何兴味甚浓地说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还记得这佩剑的名字,先前说忘了自己的名字怕不是在骗我罢。”
那鬼连忙说道:“我没有!我这剑自我出生便伴我左右,是我爹亲手铸的,说这柄剑与我年岁同样大也不过分,且我爹始终教导我宁死疆场上,不成无名骨,这剑就像是我最硬的那根骨头,作为一个依靠着骨头才能站立、行走的人,我怎可能忘了它的名字。”
他话中带着难藏的悔恨,字字珠玑道:“只可恨我爹为此剑赐名‘无悔’,便是盼望我哪怕身死为国也当永无悔,可事实上呢,他老人家怕是永远不晓得在他失怙逝世还未及一个年头,他的亲儿子就成了个无名骨,万年无名野鬼,我连他的姓名都忘却了,唯一记得的便是这柄剑名,可我哪曾无悔,我分明怨极恨极悔极,这剑身之内日日夜夜照着我魂魄的‘无悔’二字如同天大的笑话般,我用我一魄消散生改了那二字,刻上了‘惟悔’,若他在天有灵,便应晓得他为他儿选错了路、信错了主。“
那鬼的声音不明显的颤着,带了轻微的哽咽。
白衿何的视线瞧着纪鹤云那潇洒自如的背影,翕动嘴唇对那鬼说道:“那你以后便叫‘惟悔’罢,剑为你坟,与坟同名,六界之中你乃第一人,如何,开心否。”
那鬼若非忌惮着白衿何那随随便便便能索他命的本事,怕是早就大骂一声道——你简直没有心!我都如此凄惨,你非但不生起半分怜悯喟叹一声,反倒旋即随随便便定了我的名。
但此刻,似乎没了更好的选择,若要他亲自取个名来,他怕是还不知道何字何名能概了自己这凄凄此生,说不准还要纠结个百年久,若要这人给他取名,他反倒要心悬到天上去。
那鬼认了命,说道:“以后您便唤我‘惟悔’即可。”
白衿何没应他一句。
只见沈从归左拐右拐拐到了个无人之处,翠青竹林之内,一处高耸入云的殿宇横生其中。
入那竹林前,沈从归停了步子,回头说了句道:“跟着我的步子,竹林中有阵法,切莫踩错。”
言罢,沈从归步法诡谲地从竹林中快速穿过,而三人则在后头回想着方才那快速闪过的步法一步步踏进去,进度极其缓慢,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三人才站在那殿宇楼前。
白衿何心底传声问惟悔道:“沈从归一直都这么不顾弟子死活吗,那速度,倒是显得他先前的嘱咐如同——你们可定要在这竹林中死无葬身之地啊。”
惟悔说道:“我千年……百年前曾被一弟子带出来回,那时候沈从归便是这副模样,清高无情得很,若非早便知晓他是人界中人,怕是瞧他第一眼我便要以为他是神界那些自视甚高还爱装逼的神魂。”
听此,白衿何倒是颇为赞同地说道:“这句话你说得倒是没什么错处,神魂确实爱装逼,譬如那悲神堂的——”
“您说的是那悲神堂神主是不?”惟悔终于找到了拍马屁的机会,添油加醋地说道:“当年三堂之争我瞧他在作战时还笑吟吟的说些像是要与您和那恶鬼堂鬼主重修于好的话,便晓得他不是个什么好人,用我脚上鞋履的丢丢布料都能猜到他定是个表里不一、两面三刀之人。”
听着惟悔骂那神主,白衿何心道——这悲神堂堂主的性格还当真是一脉相传,等那宁悠归坐上了堂主之位,下一个小神主说不准也还是这将虚伪刻在骨子里的德行。
白衿何思酌片刻,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惟悔当即便道:“自然是风流倜傥,才高八斗、气宇轩昂、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儿!”
血性男儿·白衿何直截了当道:“闭嘴。”
惟悔道:“好的。”
“大长老好。”见那殿宇门内出来了个垂髫小童,他先是对着沈从归恭恭敬敬地抱拳鞠了一躬,方才抬眼看着那三人,稚声道:“各位请随我来。”
他缓步走回门内,几人跟上。
入内,白衿何便瞧见那高挂的一把长剑,剑上刻着三字——藏剑阁。见白衿何停在了门前,纪鹤云叫了他声:“白眉悠,快走。”
白衿何才收回眼,跟上去,走到纪鹤云身侧。
纪鹤云正同林清蘅探讨这藏剑阁中的剑:“梦延,这里面的剑都品貌平平,虽说比及外界那些剑已经算得上不凡,但到底还未达到一剑殊凡的地步,你若从中挑剑,随便挑上一把软剑即可,轻薄易拿,你常用扇,用些过重的剑总归是会有些许吃力的。”
林清蘅点头应下:“记下了,多劳鹤云兄费心了。”
那守剑小童将三人带到最深处剑架前,待三人站齐,他慢声慢气地介绍道:“此剑架之上共良剑三十,最上层之剑为大长老外出历练时从各界带回,其中鬼界三把,剑主若与剑魂修得可达共体境界,其伤可至魂处,神界三把……”
白衿何神游,同惟悔说着话道:“你这把惟悔剑是算人界的剑还是鬼界的剑。”
惟悔回道:“当然是人界,剑自人界铸,且此剑断没有能伤人至魂之用,当然称不得是鬼界之剑,真要说,只能说是这剑的剑灵从剑身所生的灵性变幻成了剑主冤死的魂魄,其他便与人界的剑无甚区别了。”
白衿何直言道:“那你有什么用?外头都说万兵剑冢里边的剑可是厉害得很。”
惟悔讽道:“若真厉害,何至于成为无名鬼的死坟。”
白衿何又问道:“你说你百年前曾出来过,被莱羽殿弟子带出来的?后来那弟子呢?”
惟悔毫不隐瞒地说道:“他自诽天之骄子,得了剑便自骄自傲,人间的天之骄子又何缺他一个,如此品性自然害了自己,这千年间便未见有一人自剑冢取剑后能结善果,一来剑冢之剑早结怨气,若处置不当,怨气入体,非但不会助修剑之徒,还会得了心魇,二来剑冢之名过剩,那群弟子说来天赋极佳,但到底心智还未成熟,还未有所得便忘乎所以飘飘然,难成大事。”
冷哼了声,惟悔幸灾乐祸道:“如此之徒,怪不得这人间再未出过踏云精兵,我咒他今后也休得出来一个。”
白衿何明知故问道:“那你跟着我岂不是在用怨气蚕食我。”
惟悔斟字酌句道:“我的怨气对蛊主来说微乎其微。”
“为何?”白衿何问道。
惟悔忙不迭地说道:“蛊主,我……我并非故意引得您思及过去那事,我……我……”
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但听那意思,显然是这话题触及了蛊主的禁忌。
怨气。
微乎其微。
这两个字眼拼凑在一起着实令人浮想联翩。
在破缠观那三百年内,虽说蛊主之名常在耳侧,但空寂痴鲜少提起蛊主平生之事,更多时都是念着“你进步如此之快,蛊主定当快意非常”,以至如今,白衿何甚至连蛊主其真名都不得而知。
所知全部,唯有“蛊主”二字。
而破缠观内与三堂之主有干系的事物更是微乎其微。其中关系最甚的便是那木椅老树精,偶尔能听见他嘟囔些有的没的来吐槽自己如今日子比不及当年,三堂之主好生无情之类的,其他的便没了。
白衿何感叹了句三堂之主当真神秘,便又将思绪挥散,重新打量着那剑架上的剑。
可确实如纪鹤云所言一般,那剑虽说也算得了上等,但见过了剑冢之中那千年前自人界万人中精挑细选出的精粹所用之剑,哪还瞧得上这些。
况且——
白衿何轻抚过腰间挂着的第一剑,心道:说不准我以后能铸出来个更牛逼哄哄的剑,到时候别说什么正派反派主角,所有后辈都要对着他铸的剑拜上一拜,毕恭毕敬地唤上一声六界第一剑。
默了默,似找补般,白衿何又对袖中蛊虫传念道:你们也都是天下第一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