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木制门框如孱弱蝶蛾般无力地嗡嗡作响,却又同午夜催命咒般萦绕耳旁让那白衿何头痛欲裂,额头上已然在未觉间遍布涔涔冷汗。
许是因幻境所化的是那苏莲痴痴等候半生的乡下宅阁,这处不大,甚至称得上逼仄得可怜,仅有两个不大的屋子,一间便是那苏莲催命的婚房,门上刻意张贴着艳红的布纱,像是有意营造出家逢喜事的欢愉喜庆,但此时那红纱被风撕吞得破烂,拖落在地上如同被人用桶猛泼出来的鲜血,侵泡着那制门木板上残存的每一分年轮的痕迹,而那木门也关阖不严,缝隙之间只见癫狂的苏莲将桌上燃了大半的蜡烛扫落在地,静静的,残烛融化,一地红泪,只让人看了后背发毛、不寒而栗。
另一间便是破烂的柴房,紧闭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一条生了锈迹的铁链锁着那门,而那门口隐藏在黑漆漆的夜中,如同蛰伏的野兽,未知的一切吸引着无知的弱小去打开它,仿佛那门后便有人细语呼唤着你。
白衿何看了眼柴房门口倒着的铁斧,疾步奔过去,抓住那圆滑的木柄,或许是被使用的频繁,木柄上本身木材的触感已经荡然无存,此刻光滑冰凉一片,让人止不住得想起罟山下成堆的人骨,小腿骨便是这般大小粗细,摸上去的触感也无甚差异。
白衿何紧了紧手上抓着木柄的力道,心底有了个猜想。
再次抬眸,白衿何直勾勾地觑着柴房最深处的幽暗,那里面恍然间同镜花水月般映照出白衿何身后的景象——苏莲身着的新郎装已然变为血嫁衣,而那潋滟红裙俨然已经破烂大半,如同鲜活的人命缓缓枯竭之迹一般,一寸寸腐败,而难掩的恶臭味也与苏莲的凄叫同时传来。
可白衿何扭头看过去时,分明便见那苏莲犹如豆蔻少女般,羞红着脸,小步唤着他刘哥哥,人比花娇,而鼻息间也渐渐变成了淡淡的脂粉香。
苏莲笑时不露齿,手捏丝帕遮着小半张脸,那丝帕白衿何只觉似曾相识,再仔细些瞧,那上面彩线绣着的鸳鸯分明便是苏莲那红盖头上的。
可见执念之深。
连往昔年少时的回忆都掺着细丝丝的怨。
白衿何声音极轻极缓地道:“苏莲。”
苏莲停了脚步,轻蹙的眉眉头如同蕤宾之时飘落的柳叶,她说道:“刘哥哥,你怎得如此生疏得唤我,连我的字都叫不得了吗。”
白衿何啧了一声,心中只觉这苏莲当真是个情爱脑袋,连个名字都叫斤斤计较起来,分明在婚房里他任人宰割时她还任由他叫着名,都说了他失了记忆,他到哪里能知晓她的字去。
莫非……这苏莲的记忆在她踏出婚房那刻便重置了?
在苏莲渐渐变得漆黑的瞳孔注视下,白衿何只得连忙改口道:“其实我是想唤你苏妹妹,字哪里比得及这称呼,此番才叫郎情妾意。”
苏莲却姗姗放下掐着丝帕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刘哥哥,你忘记了吗,当年我更想你唤我妹妹,是你亲口说的只有风月场的浪妓还会被唤作情妹妹,你怎得都不肯唤上一句,反倒是斥责了我好半晌,我哭了整整一夜,看着那玄月从云里来又回到云里去,也没能等到一人推开我房门,抚慰我那么一句。”
“刘哥哥,你怎得就改了想法,你怎得就变了样!”苏莲将丝帕摔在地上,那丝帕上的彩线也同幻形一般腾空而起,重新缠绕成了人形,瞧那轮廓,可不就是比苏莲高上一头的新郎官,可不就是她口中的那刘哥哥。
白衿何心里简直不知晓该先骂哪个好,苏莲是个情爱脑袋,连这种明眼人都知道并非良人的薄情郎都爱得要死要活,而那所谓的刘郎更是畜生,死就死了,怎得不死得让这苏莲满意些,至少别再出来祸害别人,最重要的是别来索他的命!
白衿何连忙后退,但他谨慎着,没彻底退到柴房里去,外面的光亮始终照得到他衣角上。
苏莲依旧紧逼,模样还是那般娇俏,但芯子却又回到了怨女时,她口口声声道:“刘郎,奴家被你伤透了心啊,你走后,奴家哭的比一个月夜都要长久,奴家甚至曾恍惚觉得,或许这辈子都要伴着苦泪的咸涩过下去了。”
她伸出手,想去摸白衿何的衣角,却倏地被白衿何一斧头砍中了手臂,只可惜,砍到骨头也没见到血,她的血早就在无数个日夜前流干了。
苏莲面容可怖,横眉冷对,她厉声说道:“刘郎怎得伤了奴家。”
白衿何说道:“你当真想念刘郎?”
苏莲眸底柔了一刹,只是那柔却无端让人寒毛乍立,她说道:“奴家站在你的面前对你倾诉衷肠,可曾有假。”
白衿何笑了下,抬手将斧头猛得一掷,斧头犹如受到了无形的力量牵引那般,绕着无数曲折的弯也要砍向苏莲的心脏正中央,苏莲如同未来得及闪躲般,又如同是从未打算躲避,待驰风静默那瞬,她痴痴地看着自己胸膛处那铁斧凛冽的寒光,艳丽的红唇嚅嗫了下,轻颤着未能吐出半字。
她迟缓僵硬将纤细手指搭到斧柄上去,虚虚得用不上力,她转动眸子,看向面前的人儿。
只见,白衿何拍去掌中蹭上去的脏灰,才正眼瞧她,说道:“既然如此痴缠,那便让你的刘郎摸摸你的心吧,何必费尽力气去寻刘郎?刘郎的骸骨……不是早就被你磨成了日夜相伴之物?除了这铁斧还有何物呢,让我来想想…..”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低沉,宛若奶娘哄幼孩时的摇篮曲一般,惹得人昏昏欲睡,下一秒便跌进了字字句句编织的密网中去,一朝陷入,便只得沉沦。
“让我来想想,让我来为你找刘郎罢。”
苏莲反复喃着:“你为我找刘郎……你为我找刘郎……”
月光之下,如同米粒大小的蛊虫顺着斧柄钻进了苏莲的皮肉之下。苏莲的手也慢慢放下,无力地垂在身侧。徐徐阖上双眼,苏莲成了昏睡的提线木偶,而小院子里的风,也就此停滞。
白衿何静待了两秒,天地寂静、万籁无声,极致的静反倒会让白衿何有些难以言喻的躁动,他摸了把发尾不知何时溅上的血迹,那血也不知是从何处来,腥味极重,沾在指腹阴冷冷的,总让他想起良逐鹘幻成鬼魂时的温度。
年少时,良逐鹘的修为尚浅,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小鬼,练着什么法术时,周遭都被冻得像腊月寒冬一般,尚且年幼的他还没能力给自己幻化出正常人的体温。整个就是一行走的尸体。
白衿何向前两步,他细细地盯着苏莲的脸瞧,只觉得苏莲这张脸蛋若是放在现代也当是能吃上娱乐圈的饭碗的,可惜,怎得就成了这般凄惨结局。
这三百年间,对于现代的大部分记忆早已模糊成了一片难以看透的雾,而那幻境的出现却始料未及地将白衿何推到了雾中去,让他记起了那短暂的一生中所有细枝末节。而与那时有关的其他记忆也在缓缓苏醒,他如今阖着眼思及那些年,甚至还能记着哪日吃了些什么。
他向来脑袋好使,就如同刚入破缠观时空寂痴开始教他用蛊的时日一般,空寂痴虽醉心那些胭脂水粉、刺绣红妆,但也有分寸地盯着白衿何练蛊的进度,而白衿何则是给了他一个又一个难料之喜。他训驭蛊虫速度飞快,原是三月的进度,白衿何三日便熟稔了群蛊的习性。一个是他记得未来惨死的结局拼命地学,还有一个就是他的脑袋比任何人都够用。
所以那记忆的勾起只让白衿何觉得,或许,他无法逃脱惨死炮灰的命运。但让他记起这些,或许就是那慈悲的上天在提醒他,还有其他的法子。
说起慈悲,白衿何便想起那悲神堂宁悠归的惺惺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