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还没有停歇,神庙里却寂静无声。
也说不清预言之神那番话到底算不算威胁,自古以来,蛇神仿佛都是天灾的代名词,就算是提起名讳都唯恐惊动惹来邪秽。
缘结神抱紧了不安的神乐惊恐地往后躲,身上配戴的铃铛在剑拔弩张的雨夜中响彻不停。
须佐之男却说:“让他来。”
他横眉冷目,张扬的金发在夜色中随风而动,声音竟异常的平静。
轻轻挑了一下眉,月读的微笑像浮在冰面上的一道残痕。
耳边传来缘结神更为惊惧颤抖的声音:“还要加上大邪神吗?!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但比她反应更甚的是明日朝惊惶的声音:“须佐之男……?!”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蛮横而无法撼动,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明日朝就道:“放开我,须佐之男。”
司掌预言的神明发出的言语仿佛天生就是一种不祥而致命的凶兆,这一刻,好像唯恐不顺从就会迎来他口中毁天灭地的祸患一般,她扯了扯自己的手臂,想要掰开对方的五指去到月读身边,但是落在手腕上的力道蛮横而无法撼动,甚至疼得她眼眶发酸。
她只能先放轻声音哄求道:“你先放开我,好吗?”
但须佐之男却是狠狠地蹙起了眉,冷若冰霜的神色甚至有了加剧的趋势。
“须佐之男。”前方冰蓝的眸子似是危险地眯起,逼仄的寒潮仿佛开始冻结神庙里的空气,月读的声音压抑着什么,省去了伪装的笑意,如同警告响起:“你不要弄疼她了。”
冷冷地看了月读一眼,他置若罔闻,甚至猛地将她扯了回来,将她重新挡在了他的臂膀后。
“不要说得好像她真的是你的一样。”张扬浮动的金发衬托着他此刻那张在夜色中喜怒无形的脸,让他犹如无情的厉鬼:“若是不想再被我弄晕,就不要过去,否则我只能再让你睡一会了。”
后面的话明显不是对预言之神说的,明日朝抬头看了一眼须佐之男冰冷肃穆的侧脸,没料到他针对月读的反应会来得如此强烈。
月读却没有感到过分惊讶:“看样子好声好气和你说,你是不会听了,偌大的高天原中,你我大概是最合不来的神了。”
“向来如此。”
须佐之男说。
“你看,他真是一味的霸道和任性。”这么说的月读反倒将目光轻轻落在明日朝身上:“也不问问你的意愿,这和蛇神又有什么区别?”
须佐之男抿唇不语,显然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思,但神色也没有动摇。
“须佐之男……”明日朝哀怜地唤他。
还未继续说,反倒是一旁的神乐轻轻抱上了她的腰:“明日朝姐姐……不要走……”
年幼的小姑娘低着脑袋,肉眼可见的不安,明日朝和须佐之男都是一愣,须佐之男微微侧身,道:“不要害怕,神乐。”
对此,明日朝也忍不住垂下了眼睛,单手轻轻揽过这孩子的肩,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前方的月读。
“……要不月读大人,您先离开吧?”她斟酌地说,目光都带上了一丝无声的乞怜——须佐之男本是好说话的脾气,但实际上骨子里却很是固执,他若是依着性子来,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只能将希望投于月读,期望他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让步。
闻言,那位神明神色微动,随即又弯起一抹若无其事的淡笑:“你在惹我生气的本事上竟是一骑绝尘,势夜,难道事到如今,你要为了一个人类孩子背叛我吗?”
“不是这样的……”她辩驳道,须佐之男却是冷漠地说:“她叫明日朝,不是什么势夜。”
“你竟比那蛇神还小气些。”月读微笑地叹了口气,冰冷的目光掠过明日朝时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我最后再说一次,须佐之男,你我神位都高列三贵子,若是在此开战,这片土地不论人兽草木都会毁于一旦,更遑论将那蛇神一并招致而来。”
“让他来。”
挡在她面前的身影没有动摇。
掀起的额发无法遮挡张扬的神纹,锐利如刀锋的眉梢压着被雷电映亮的眼睛,他的嘴角薄而紧绷,其无畏无惧的脸色像浸在深海中,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他的御容已近冷酷。
“如果你想用这种理由逼我让步,那就让他来。”
“你在说什么?须佐之男。”但明日朝的反应在这一刻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来得强烈。
仿佛她才是此刻最害怕八岐大蛇的人一样,她不顾游走萦绕在侧的电光,五指轻轻爬上了雷霆风暴之神的手臂,攀上他的胸膛,顺从地倚贴过去。
她用上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哄声,唯恐两位高天三贵子的神怒真的将那邪异的蛇神招致而来:“须佐之男,莫要动怒,神乐和缘结神还在这里,他若是过来,恐怕又是腥风血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神庙深处怒目而视的神像。
地上的火堆没有添柴,火光渐渐小了起来,幽诡的黑暗慢慢包围而来,只有须佐之男身上的雷光愈发凛亮。
说罢,她又微微倾身,难耐地蹙起细眉,向前看去:“月读大人,对不起,请您不要再捉弄他们了,我会和您走的……”
但是,火光中骤然迸裂出一声碎响。
那仿佛是一个信号。
像是什么一直紧绷的东西突然断掉的声音。
骤亮而狂戾的冷光从冷甲锐利的五指间迸裂而出,只一瞬间,她就愕然地看着自己指根处的冷戒在狂雷中分崩离析,化作碎屑与银光从须佐之男张开抬起的五指间消散。
“须佐之男?!”她听到自己怔忡的声音染上了一丝错愕:“你在做什么?!”
“让他来。”
鎏金的瞳孔下移,这次他看了她一眼,重复的声音依旧冰冷而固执,好像不仅仅是对月读说。
但是明日朝的眼睛却因此燃起了难得的怒火:“你——!你有时候真的太过霸道和任性了!”
“……”似乎没想到她会生气,他淡漠的瞳孔终于微微一顿,有些僵硬地嗫嚅嘴角:“我……”
“不要吵架不要吵架!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缘结神突然跑上前来抱住明日朝,打断了她呼之欲出的怒气,连怀中的神乐也微微抱紧了她,就此,由须佐之男撩起的怒火被她对八岐大蛇的忌惮和惶然取代。
她的瞳孔颤动,惊惧不安地往周围望了望,但是早在冷戒被毁的瞬间,铺天盖地的月色就以月读为中心,伴随着汹涌的海水在他们眼前展开。
须佐之男早已微微侧身,挥舞雷枪的手臂虚虚地挡在她们面前,就连原本醉倒昏睡的镇墓兽也仿佛被拖入了动物危险的领地一样,嘶吼着炸毛地惊醒。
一轮巨大的月亮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升起,薄如透明的白纸和明镜。
熟悉冰凉的海水推着流动的冷光在脚下铺设,扭曲而失真的月光覆盖了神庙的某一寸夜色,属于预言之神的月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甚至已经听不到暴雨的声音了。
她看过去时,这片神域的主人依旧在微笑,就像一尊没有温度的木偶。
缘结神一边抱着她,一边惴惴不安地望着脚下的深海。
仿佛底下随时会窜出可怕的怪物一样,比起八岐大蛇,缘结神此刻好像更害怕三贵子所展现的这片领域,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双脚离地挂在明日朝身上:“这、这就是月读大人的月海……”
很显然,她现在觉得月读才是危险所在:“难道今天我的小命就要折在这里了吗?呜呜呜!”
明日朝只能一手揽着神乐,一手揽着她,反过来安抚她们:“冷静一点,缘结神大人……”
须佐之男冷静地审视这片寒冷的海域,在他脚下的深海中,似乎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但他反倒勾起了一抹冷笑:“看样子你也并不想真的将蛇神招致而来。”
月读旦笑不语,不置可否。
须佐之男又道:“但我们现在谁也说服不了谁,你要破坏我们的一日之约吗?月读。”
“所谓的一日之约是指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不捉拿你这十恶不赦的叛神回高天原,这已经是我对你的一种宽容了,若非如此,难道你以为你如今还能在这里拯救那个人类孩子吗?”月读不缓不急道:“这个约定可不包括我带回我自己的妻子,我今夜只身前来已是一种守诺与慈悲,按照人间的说法,难道你要做那抢人妻子的恶霸不成?”
须佐之男冷冷地抽了抽眉头:“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会遵循人间的礼俗了?”
“毕竟我的妻子是人类。”月读笑着说:“到底还是得用她能理解的方式,也是尊重她这边的传统。”
须佐之男握紧了手中的雷枪,明日朝却忽觉心弦一动,困惑又惊讶地问:“婚契?所谓的契约真的是这种东西吗?”
“怎么了?”流动的月光仿佛在点燃月读眼底冰冷又优雅的笑意,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灼热的情意:“讨厌吗?你不喜欢吗?”
“……就是觉得,很稀奇。”她迟疑地说。
他耐心地解释道:“诚然,对神明来说,这种契约很罕见,也几乎用不到,毕竟神明寿命无穷无尽,繁衍子嗣也不需要像世间的动物和人类一样结合,你们人类之间的婚约本来也只是为了一定程度保证双方的利益和子嗣的纯净,但和神结婚契的话,是为了更密切地连结彼此的关系,我只是想要确保你的安全,毕竟你当年去人间我实在不放心。”
“够了。”须佐之男冷漠地说:“真的为了她好你就不该这么做。”
“哼哼。”月读笑起来的嘴角在月光中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血色,但是迎着雷霆风暴之神所散发的、黄金的神光,他向来冰冷无瑕的面庞也难免染上了如野火般荧荧跃动的生气:“难道要像你一样,送她回伊势神宫吗?”
月读道:“她若是再次回到伊势神宫,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须佐之男眼里的冷意一凝。
月读笑道:“你总是这样大公无私,我还清楚地记得你接任高天行刑神一职时在天照座下所发的誓,你说此生将绝无私心,你说自己手中的枪直至形神俱灭都不会为自己而挥——若如今你挡在我面前也是在履行曾经的职责,我便不该太过苛责你。”
“那就让开。”须佐之男冷冷说。
“但是……”月读微笑地抬起了手:“天命不可违,就算是你和八岐大蛇。”
就此,空气中倏然静默,仿佛凝固。
似乎有无形的风卷走了让人呼吸的氧气,某种窒息感伴随着刺骨的寒意从喉咙里升起。
察觉到须佐之男身上越来越甚的冷意,剑拔弩张间,明日朝正欲开口的声音顷刻就被突如其来的的咆哮吞没。
不久前还被她摸得喵喵乱叫的猫咪第一次在明日朝面前显现出能与天地争高的真身,犹如金色波浪的鬃毛飘舞起来比狮虎还要威风凛凛,竟有它主人怒发冲冠时的几分威严与暴虐。
明日朝直接被神兽巨大而恐怖的身姿震慑在原地,就像人类面对老虎或狮子一样,本能地畏惧。
置身于敌人的领地,居高临下地站在风暴雷霆之神的身后,竖起的双目犹如烁金的火焰,镇墓兽在恢复真身那一刻而发出的嘶吼震天动地,竟掀翻了涌动的海水,刮起了铺天盖地的海啸,爆发出强烈的野性和威慑力。
冲天向前的海浪互相撞击,狂怒地咆哮着、撕扯着、翻卷成无尽的狂澜,形成震耳欲聋的声响,月海原初的、无可匹敌的力量竟是如此奔腾而激荡,转瞬就吞没了预言之神浓稠如夜的色彩。
其中,须佐之男目不斜视地说:“等会保护好神乐她们。”
“你是笨蛋吗?!”镇墓兽发出穿通力极强的怒吼,即便是自己的主人、是传说中的三贵子、是神鬼皆惧的处行神,它也毫不客气:“你要在他的神域和他打?!吃力不讨好!”
“如果必要的话。”须佐之男此刻冷静得异常的声音与他被雷霆伴身而显得暴戾冷酷的外表截然不同,他凛冽如刀锋的目光锁定敌人时已成十字准星,精健的神躯也如同紧绷的弓箭,下一秒就会脱弦而出。
而明日朝在月读的身影被海啸吞没的那一刻就被惊慑得差点失去声音:“月读大人!”
但是缘结神用力扯住了她:“明日朝!你现在不能过去!很危险!”
下一秒,漫天扑涌而去的海水就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掌心从天而降温柔地安抚下去平息了一般,归于粼粼的月光之中。
从骤降的海水中重新显现的神明抬手轻轻拨开了原本扑向他的巨浪,就像挥散浅薄的雾气那般轻松而从容:“在人类编造撰写的神话中,我们怎么说也算同胞兄弟,但性子却是如此不同,本来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么说的神明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脚步甚至没有移过半寸。
月读抬起的手微微向前,在这一瞬,受他驱策,满目冰冷的海水又重新晃动起来,无数旋转的水流受到无形的奔卷,从一望无际的深海中升腾而起,在月海主人的掌前汇聚,形成流动的漩涡:“但如今看来,我们‘兄弟’俩还是有相同的地方的,须佐之男。”
“啊。”须佐之男不置可否的同时,狂暴的雷鸣在月海里开始响动,闪耀的金光击穿了她所熟悉的月色,他平静的神色被雷光映衬得暴戾而阴晦。
那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傲倨的不屑与冷漠:“我现在就来杀了你。”
就此,他仿佛化作了一道疾迅的箭矢劈开了月海沉静的夜色,伴随着明日朝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劝阻的呼喊:“须佐之男——!”
“退后!!”镇墓兽顷刻发出警告的咆哮,其庞大的身躯转瞬就为她们几个挡去了铺天盖地涌来的海水。
狂暴的雷鸣烧却了月海中本不存在的流云,漫天金黄的流光犹如大片张扬窜动的火焰覆盖了银白的月光。
在足以让人失去听力的震动中,她觉得世界好像在翻天覆地,她所熟悉的月海也在天旋地转——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无数道银白的锁链仿佛由天上的月光和深海的游鱼所化,充斥着整片天地。
在镇墓兽遮天蔽日的保护中,飓风掀起了她纷纷扰扰的长发,无法窥视到两位三贵子的战况,缘结神死死拉着神乐和明日朝,努力缩起身子挪了挪脚,唯恐被他们波及。
但是下一秒,就有银白的游鱼翕动而上,也在她们脚下的深海下化作势不可挡的锁链袭来。
“明日朝姐姐小心!”率先注意到的神乐发出惊惶的声音,那些如刺棘尖刀一般的攻击转瞬就被镇墓兽一爪子拍下,掐灭在了深不见底的海底。
然而仅仅一瞬,海水就震颤起来,苍穹之上,无数流星坠落而下,转而又化作无数由星辰熔铸的巨大银链,从四面八方向镇墓兽庞大的身形袭绕而去,试图将其束缚绞灭而铺天盖地。
与此同时,深海之下慢慢地浮起熟悉的弯月,数不胜数的冰晶从冰冷的潮水下升腾而起,红白的御衣铺展,没有五官的造物如同僵硬的木偶一般,将无机质的目光投向她们。
“噫!”缘结神难掩害怕地后退一步,虽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明,但是她明显和须佐之男他们不同,既没那么强大,也没有那么无畏。
但是出乎意料的,神乐反倒率先举起了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唐伞摆出战斗的姿态,这个年幼而稚嫩的人类孩子在这一刻显得是那么勇敢,缘结神见此反倒狠狠一愣,随即才猛然镇定下来,也准备好要和眼前的敌人拼了。
但是明日朝听到了熟悉的、无形的呼唤。
「母亲。」
「母亲……」
它们这样说,却与平时如同孩子一般无害乖巧的姿态不同,在它们身侧,飘浮着无数尖利锋锐的弯月,犹如刀锋一般泛着冰凉的冷芒。
对此,她张开双手挡在了缘结神和神乐面前,大喊道: “不要伤害她们,拜托你们!”
所有的星之子侧过头,像是不理解她的话一样,头颅骤然如断了线一样僵硬又无力地垂吊下来,空茫又死寂。
身后,镇墓兽的咆哮伴随着挣扎而逐渐凶狠,海水在它的反抗中激荡起来,其掀起的巨浪铺天盖地地冲垮了那些孩子。
明日朝却说:“也不要伤害它们!拜托你,镇墓兽!它们会听话的!”
“就算你这么说!”镇墓兽这么咆哮时竟被锋利的银链割裂了耳尖:“月读可不这么想!!”
就此,她放眼望去,见目光所及之处,火光耀目,巨浪滔天,雷鸣在月海中响彻云霄,由雷电碰撞出的炽热火焰在夜空中翻滚,仿佛要把熟悉的月亮焚尽。
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
在这一刻,她不顾镇墓兽和缘结神的阻拦,义无反顾地奔了出去:“明日朝!!”
“明日朝姐姐!”
身后好像有无数的红线蜿蜒而来,试图劝阻她,她感觉到星之子冰冷坚硬的手也在拉扯着她,但她还是竭力挣脱,奋力地往前跑。
翻涌缭绕的云烟迎面而来,月海掀起的冷雾叫人完全看不清前方,但是,她能听到声音,属于雷霆的声音——属于须佐之男的声音,这一刻,这片熟悉的月海仿佛为她挡去了所有的危险,与此同时,一根奇妙的红线好像突然从她的身体上直直地延伸而出,惊穿迷雾,伴随着某种清脆的铃声。
她不知道这根红线所指的前方到底是什么,但是,红线从连接的那端开始慢慢消弥,她惊恐而竭尽全力地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