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
近了……
她看见影子了。
就此,她拨开翻涌的云雾,撞进雷鸣海啸交织互噬的光影中,往前倾身,张开双手,火急火燎地扑过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被雷霆覆身而显得万分暴戾的须佐之男:“够了!”
杀意冷冽的金瞳猛然回头,下移,对上了她仰面时因害怕而空白流泪的眼睛:“快住手——!!”
强烈的电流瞬间为她带来了巨大的疼痛,大脑仿佛被电光火石击穿了一样,带来大片大片密密麻麻、苍白的雪花。
但是,她还是依凭着本能继续道:“快住手……”
红线从云雾中消弥的那一刻,映入她眼帘的是雷霆风暴之神正欲将手中的雷枪挥向预言之神的画面,那一瞬,好似有诡谲不祥的幽影自深海下浮现,明明已处劣势,下一刻就将被击穿殒命的预言之神却依旧在笑。
但是,他惯有的笑意忽地轻轻一滞。
一同的还有须佐之男骤然僵住的攻势。
雷鸣依旧,海水还在涌动,她感觉世界的声音开始远去,眼帘中只有大片大片的白,但她依旧在说:“……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为什么还是发展成这种局面?”
“本来可以不做到这一步的……”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明明月读大人不会伤害她,明明只要放她离开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她流着泪的声音充满凄厉,一如当年在出云的海边追赶他一样,带着无尽的愤恨与怨怼:“为什么你总是这样……须佐之男……”
“求求你……”
“快住手……”
她说:“月读大人会受伤的。”
“你们都会受伤的……”
她哭泣的声音是那么绝望:“你又会受伤的……”
沸腾的杀意犹未平息,还带着属于他的冷酷,但她脱力地倾倒下去时,被他轻轻地拢进了臂弯里。
“……别哭,明日朝。”他的声音低哑而威严,却染上了一丝与之矛盾的无措与安抚:“……没关系,别害怕,我会保护你,受伤对神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可是她却摇了摇头。
她更加绝望地闭上了眼。
偏巧他还在说: “……我答应你,今日不会杀了月读。”
“……你依旧不懂人心,须佐之男。”
明日朝轻轻打断了他。
鎏金的瞳孔骤然震了震。
她又说了这句残忍的话。
她微微抬起头,就算还看不见他,也还是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
她说:“不能理解我不想看到你们、不想看到你受伤的心情……”
未尽的言语消失在了她不断坠下的眼泪里,在属于预言之神和雷霆风暴之神默契的寂静中,狂暴缭乱的雷鸣终于有了消弥之势。
“看来她的选择已是相当明了。”月读没有情绪的声音在说,耳边汹涌的波涛渐渐地平息下去,世界变得那么安静。
沉默了片刻后,须佐之男才拭去了她的眼泪。
“……我知道了。”
他终于做出了让步。
对此,在感觉到身体的疼痛在月海涌来的海水中渐渐褪去后,她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冷锐的五指细微地痉挛了一下,须佐之男将她轻轻扶起来,她感觉到占据眼帘的雪花终于慢慢褪去,身后传来缘结神着急忙慌的声音:“明日朝!你没事吧?!!”
眼帘中,不远处,属于月读的身影犹如浓郁的夜幕,他朝她慈悲地伸出了手,安静地等待着,仿佛在她走近时就会将她接纳进宁静而盛大的夜色里。
月海又恢复了往日平和又熟悉的静谧。
明日朝安心下来,举步往那里走。
轻盈的黑发纷纷扰扰地掠过鼻尖,神纹下的眉弓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随即又如石像般恢复了死寂的缄默,须佐之男突然拉住了她。
“……你一定要和他走的话,我也阻止不了你。”他这样说,低哑的声音听上去压抑又冷静,一派的不怒自威:“但是,明日朝,伊势神宫如今需要你。”
“……需要我?”一字一顿地重复这几个字,她有些茫然地回头。
“对,需要你。”
他的神情淡漠,棱角冷硬。
“伊势神宫和斋宫是你们人类连接太阳女神的桥梁,但我听荒说伊势神宫也已经空缺斋宫十五年未曾供奉祭祀了,人间连结着太阳大御神的桥梁快要断了。”
沉静的神目微微下陷,张扬的金发如在风中缓和下来的火焰一般飘动,不再被雷霆萦绕的须佐之男虽然看上去不再那么暴戾,但在这一刻也显得威严万分。
他没什么血色的嘴角好像天生就微微向下,那是一种堆积在他灵魂底色里的哀郁与乖戾好像透露不出多余的、强烈的情感,让人不敢轻易冒犯和质疑。
他说:“蛇神复苏,六恶神现世,世间将再次陷入混乱,世间需要天照大神,但天照大人已沉睡几千年,要想唤醒她,如今再卜定新的斋宫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还需要你的帮助,如今只有你能担此重任,这是你的职责。”
“……我的职责?”
“对,你的职责。”他平静地强调道。
“可是,我……我已经……”
“伊势神宫需要你。”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强硬地打断了她的犹豫,即便语气平静得可怕,甚至因此而显得冷漠孤高。
他俊美的面容那么严谨,那么冷峻,那么无悲无喜,那么不近人情:“平安京需要你,人类需要你,这个世间需要你,大家都需要你,神乐也需要你。”
她下意识去望了一眼远方的神乐,那个孩子在缘结神和镇墓兽的保护中揣着自己的伞,正担忧不安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
联想到那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与八岐大蛇那样的邪神扯上了关系,即便明日朝还不清楚神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不久前被阵法折磨的样子足以让明日朝窥探到几分隐藏在她身上的痛苦。
若是那个孩子需要她的话……若是她能帮到那个孩子一点的话……
明日朝忍不住问:“只是这样吗?”
闻言,他顿了一下,某种审视的目光轻轻落下来,紧接着便毫不犹豫地说:“天照大人也需要你。”
就此,她不可抑制地动摇起来,还未开口,不远处的预言之神却已经微微走上前来攥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不要听他说太多了,势夜。”
以黑夜为袍,以月华为发,掌管黑夜的神明用力将她往怀里扯了一下。
但是,没有扯动。
须佐之男没有放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微微偏头,月读似笑非笑:“你难道又要将她惹哭吗?”
“她还没给出答案。”须佐之男说。
“刚才她已经选择了。”月读道。
“那是刚才。”须佐之男漠然不动道:“我要她现在的答案。”
月读突然就笑了一声,但他的声音和神色却骤然变得冷若冰霜:“我没想过你会这么卑鄙,须佐之男。”
他没有反驳。
“月读大人!您看!”
但是明日朝却突然这样说。
他们的目光顺着她仰头望向远方的视线而去,只见月海之上那片挂着月亮的苍穹突然就像浮冰龟裂的一般,骤然凿开无数道如蛛网的裂缝。
脚下的海水晃荡而起,月海的主人轻轻动了一下眉梢,下一秒,如镜般映出的月光就被某种从外面撞击而来的力量猛然击碎。
就此,举目的月海倏然散去,外界的狂风骤雨迎面而来,某种阴晦幽冷的焚火夹杂在破碎开的碎片中,像箭矢一般洞穿掷来。
电光火石间,须佐之男已如敏捷的豹将明日朝尽数扯进了怀里,警惕而迅速地抱着她向后撤去,带着她躲开了不速之客的攻击,也用雷枪为她挡去了满目散落的月海碎片。
她在须佐之男怀中微微瞪圆眼,看着她如今不想见到的神明在破碎的月光中显现出雪白的色彩来。
“这可真热闹。”
轻轻牵动嘴角,无数坠下的星光从罗兰紫的瞳孔闪过,属于神火的烈焰熊熊,如毁灭的陨石,烧却了月海的海水。
世界仿佛静止,外界的大雨被阻断,她本能地升起寒意,被某种恐惧占据的目光下意识在被击碎得残破的月海中寻找月读的身影:“……月读大人呢?”
“月读大人!”她惊惶地呼唤起来。
无端的、熟悉的害怕仿佛刻在骨子里,就算灵魂湮灭也无法抹去,这致使她在须佐之男怀里挣扎起来:“月读大人他!”
他在哪里?
在那之前,八岐大蛇已然似笑非笑地讥诮道:“可真会藏人,高天的神王如今真是有闲情走下这被你不管不顾了几千年的人间来了。”
伴随着这话,巨大的蛇骨如同旋转的万花筒在未完全褪去的海面上穿刺而来,对此,须佐之男猛然掷去的雷枪瞬间洞穿了雪白的骸骨,下一道张牙舞爪的蛇影从枯灭的雷光残影中噬来时,却瞬间被深海之下骤然构造而成的无数道银白的锁链缠绕禁锢住。
“八岐大蛇。”轻笑着吐出这个名字,明日朝看见月读高大的身形从变得灰郁的海水中慢条斯理地浮现出来。
原先皎洁的月色已经在烧却的海水中变得黯淡,海面上浮动着犹如草叶烧成死灰一般的枯败之色,无数幽影开始摇曳晃动,某种不祥诡谲的灾难仿佛正在深海之下孕肓。
明日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月海,往日用以占卜预言的星轨已经隐去,仿佛这个时候正从海水中构造身形的神明就是这片海水本身,无数破碎的冰晶像时间倒退的镜片一样,争先恐后地回到月读身上,在须臾间就构造出了与原本别无二致的轮廓来。
但是,心底的害怕并没有因此减少,反倒转化成某种空白的愤怒来,特别是看到月读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隐去最后一丝裂缝时,那副画面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目光粼粼,听见预言之神在笑着说:“我的月海可不欢迎这么粗鲁的客人。”
但是,雾灰的阴影被狂风卷着月海仅存的水流向上袭转而去,狂暴的雷鸣又开始翻涌,下一秒,盘虬的蛇影就锋利地破开了从上而下挈去的雷电,连绵的幽紫野火随着弥漫开来的瘴气在月海之上焚烧开来,又被汹涌澎湃起来的潮水吞没。
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相互掣肘抗衡,其掀起的狂浪让须臾间落下的海水都为之震荡、停滞。
八岐大蛇甩了下雪白的袖袍,有些轻挑,却不失风度。
他道:“这本不是我的风格,但是一想到我的东西被抢走还藏在别人的宝箱中,就有些难以忍受。”
闻言,如今的高天神王摊开一只掌心,有虚浮的月光微微绽放,一朵雪白的花在他的手中已经落下枝头。
月读维持着面具般惯性的笑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所种的花都被你毁了。”
明日朝的目光不禁微微晃动起来。
八岐大蛇却发出了一声戏谑的笑。
相比他们,金色的瞳孔微微偏移,确认了神乐和缘结神被镇墓兽保护得安然无恙后,须佐之男就挥动雷枪将明日朝挡在了身后作好了战斗的准备。
他正欲动作,这时,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你们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好好坐下来谈谈嘛!”
竟是缘结神的。
那位才诞生了几百年的姻缘神外表顶多比神乐大几岁,估计都没须佐之男胸口高,这会小心翼翼地躲在镇墓兽的尾巴后探头探脑,声音却万分的坚定又嘹亮:“小神算是看明白了!你们都想要明日朝,对吧!”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向缘结神投去
缘结神瞬间如被蛇盯住的青蛙,颤颤巍巍地抖了起来。
两位三贵子和一位上古邪神的注目来得冰冷而危险,她哪里经受过这种场面?心中疯狂地冒出“吾命休矣”的悲鸣,但是,她很快还是鼓起勇气,攥紧了自己的小拳头——她觉得她得说些什么,作为姻缘神,她必须说些什么,她抱着拼了的心态,看都不敢看他们了,闭上眼就大喊道:“既然如此,那就得听明日朝的意思嘛!难道你们想让明日朝生气或伤心吗?!你们想和明日朝的红线都要断个一干二净吗?!!”
一片奇怪的死寂突然笼罩下来。
在那之中,缘结神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想要偷瞄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是比起高天神王对她从一开始的无视,传说中来自狭间的邪神却对她轻轻笑了起来,好像对她所说的话相当感兴趣一样。
他像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地,踏在了月海的水面上,兴味而优雅地笑道:“那你说说,怎么让我们平和地坐下来谈谈?”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月读和须佐之男,然后隔着月海黯淡的月光落在了明日朝身上。
“首、首先……首先……”缘结神顿时哑了舌,左右吐不出什么话来,最终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朝明日朝望来,她径直掠过了两位三贵子,好像这个时候明日朝就是话语权最大的存在。
明日朝却又这样说:“……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她目光很寡淡,与八岐大蛇的视线隔着月海的冷雾对上,对方如镜的眼睛似乎虚虚地映出了她的影子,但那是如同野火焚烧一般灼热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她烧成飞灰。
对此,她像是疲惫了一般,失望地垂下眼睛,显出一种低眉垂目的无悲无喜来:“我讨厌你,八岐大蛇。”
微扬的嘴角就此轻轻垂下,某种冰冷阴郁的色彩顷刻在他明净瑰丽的眼底倾斜,轻飘躁动,如即刻就将飞走的灰烬。
须佐之男听罢此语,冷酷威严的御容上却反而勾起了一抹有些不屑冷傲的微笑来,就如同当初在高天的神狱对峙时那般:“那就没什么好谈的,她已然不属于你。”
“看样子,只能送客了。”
月读也这样笑道,此刻,他与须佐之男那一冷一暖、一黑一金的色彩伫立在同一边,竟真如人类编纂的神话传说一样,是性情迥异却无可辩驳的、真正的同胞兄弟,全然高贵而无懈可击的三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