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压迫下来,就像野兽逡巡自己的领地一样,充满了审视和打量的意味,一寸一寸地从她的身上剜过。
半晌后,他说:“他只是给了你新的身体。”
“他还给了我新的名字。”她说。
“只是一个名字。”他不以为然,根本没有意识到那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月读给你取个名字就能让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那我也给你取一个好了。”
说罢,他竟好像真的思考起来一样,隔了一会才优雅地笑道:“叫「八上媛」如何?”
“挺好的。”
她给予了肯定。
他细微地舒展开冷艳的眉梢。
但她又道:“不过,你有取名的权利,我也有接不接受的自由。”
他顿了顿,那副落了雪般的身躯仿佛伸长出困异的枝桠。
“我不明白你为何唯独对月读那么宽容?”
他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
很淡,还带着些许兴味,不知道是一种掩饰还是什么,但和他惯有的笑一样,轻飘飘的。
“高天原的神都那么虚伪,三贵子尤甚,你连须佐之男都憎恨过,却不曾憎恨月读。”
“你明明已经知晓他做了什么,他对你所做的事,和以前的我有什么区别?”
她却问:“你说这些是想要我憎恨月读大人吗?”
就此,凝滞的压迫感一闪而逝,他保持着那张面具,陷入了一种怪异的静默中。
片刻后,他终于慢慢地放开了对她的禁锢。
古老的神明直起身,宽大的掌心轻轻一捞便将她从冷硬的地板上了抱起来,好像也不在意她是否会用灵力凝出利箭攻击他了。
静默中好像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她没有急着打破,而是将手中的毛笔放好,案桌和纸张已经被墨水染得一塌糊涂,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在地板上留下一滩刺目浓稠的黑色。
若是处理不好的话,今后恐怕会留下永远都擦不干净的污渍吧。
她正要想办法擦拭,但是一旁的八岐大蛇只是轻轻抬了袖轻飘飘地佯装一挥,地板和桌面就转瞬干净如初,仿佛什么错误都没有发生过。
神明擦拭污渍,比吹掉灰尘还简单。
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都擦拭不掉的。
伤口愈合后会留下疤,破碎的镜面会产生裂痕,无论如何自我保护地屏蔽掉受伤的记忆,已经发生过的错误都不能像擦掉墨迹一样轻飘飘地倒退重来。
被打翻的烛火没有点燃起来,一滴低垂的蜡泪沿着烛台淌下,在桌上形成一滩热水,映着一豆的火光。
恰逢一阵轻风吹来,烛光摇曳两下就被吹灭,淡淡的青烟腾起,满室陷入了黑暗。
她的目光借着屋外黯淡的月光落向身旁。
黑暗中一点单薄的白影,像一片滞涩的羽毛,他还安静地坐在那,矜持而端庄,却又像一片厚重的青苔。
顺直的长发如三千银丝,流淌蜿蜒在地。
静寂之间,地上的影子随着细密的发梢涌动,构造出躁动不安的群蛇。
他突然就轻轻笑了起来。
她看不清他浸在夜色里的表情,但那样的声音仿佛从湿寒的沼泽里爬出来的一样,阴冷又黏腻:“算了,没有关系,反正你最后还是来了。”
“你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我只是有些意外。”他说:“比起月读,如今狭间既有异动,我还以为你会去寻找须佐之男,就像你曾经那样。”
“须佐之男自诩神爱世人,如今我又有了翻身的可能,他却迟迟不出现,你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月读大人说他叛逃了。”
她偏过脸,没有看他。
“你不会相信他这套说辞的。”
他这么笃定地说,冰冷的掌心像噬来的蛇,飞快而强制地掐住了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掰正,拉近,逼迫她的视线回到他身上:“在我面前又何必还要伪装自己?”
她能感觉到他冰冷的气息近在咫尺,几乎落在她的唇畔:“月读不愿给你真相,所以你只能来我这里才能得到答案,当年高天审判的结局,须佐之男的生死和去向,我知道,这是你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所以,你一定会来。”
“来到我身边。”
她的瞳孔微微颤动起来。
黑暗中,神明的眼睛太过瑰丽,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他含着一种隐秘而随性的笑意说:“但每当我同样问起镇墓兽是否想知道它主人的下落时,它总是将其当成是我的蛊惑而不予理睬,其实到底只是不敢面对自己的欲望,也在逃避那个害怕的答案。”
“你会这样吗?”
她想要拉开距离,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到。
想要引箭搭弓的手很僵硬,怎么也无法抬起来,被那双梅红色的蛇瞳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时,就像被盯住的青蛙,她分不清那是不是害怕。
某种寒意沿着脊椎一节一节地攀升,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呼吸也轻轻屏住,又急促地倾吐出来。
她轻轻揪住了他的袖角。
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灭的。
她听到自己颤动的声音在火急火燎地问:“那他去了哪里?他在哪里?”
就算再怎么忽视,就算再怎么压抑,就算再怎么害怕,就算再怎么隐瞒和伪装。
而他洞穿了她的欲望和渴求。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就此,某种暧昧而迷蒙的笑意突兀地浮上了那张苍白而冷艳的脸庞,很快又像浮沉的波光一般隐落下去,变得温柔起来。
“嗯,还能再见到的,我向你保证。”
钳制的手转为轻抚,他的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然后游离至耳畔,撩起了她的一缕鬓发。
古老而神秘的神明宽容而慈悲地偏头,仿佛垂怜一般低下了自己高高在上的头颅,怜惜般轻吻她漆黑稠长的发丝:“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到时候,我会让你明白你真正的命运。”
“不是月读,也不会是须佐之男,更不可能是天照。”
“你只能是我的东西。”
烛光突然又亮了起来。
她骤然一惊。
刺目的暖色瞬间驱散黑暗,不祥的动静匿去声迹,所有扭曲的影子退潮一般蜷缩蜇伏回阴冷的角落里,屋室里,除了她外空无一人,信纸和笔墨都摆放整齐,桌上残留的余蜡不见踪影,朵朵桃花绽放的屏风上映照出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
那一晚,她久违地梦到了须佐之男。
自月海复生以来头一遭。
柔软而弯曲的金发随着晕蓝的耳坠纷纷扰扰地拂过瓷白的脸颊,梦中的春光咿呀咿呀摇,风好像都缭绕起来,撩拨吹动少年人身上雪白的飘帛。
出现在梦中的神明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种姿态,而是介于她所知道的、稚嫩的少年与威严冷峻的青年之间。
比起他在人间时单薄而精贵的装束,比起他作为处刑神时威严而冷峻的黑金战甲,眼前挽着飘帛、一身白金冷甲的少年人显得那么青涩、明亮,又圣洁。
但是,并不刺眼。
那是一种近乎温和的璀璨与光辉。
仿佛世间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眉舒目展的,漂亮的金色眼睛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她知道,那就是须佐之男。
即便她从没见过他那副样子。
而他就那样安静地、微笑地看着她。
他温柔地看着她。
明明隔得很近,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像稀薄的天光一样遥不可及,看不真切,好像与她隔着一个世界。
她忍不住轻声问:“……你现在在哪里呀?须佐之男?”
他没有回答。
但她没有生气,相反,她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好像唯恐会惊散雾气一样:“你去了哪里?能告诉我吗?”
他还是没有回答。
少年原始的沉默太过漫长与晦涩,直到她半夜突然惊醒,他都只是一直微笑地看着她,任由她被拉得越来越远,从梦中扯出了现实。
……
那一晚,城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乎惊醒了所有人。
城主身怀六甲的妻子半夜早产,在苦苦坚持了几个时辰后诞下一个女婴就撒手人寰,一时间,新生的喜悦与死亡的悲痛交杂在一起,像乌云弥漫在每个人心头。
不足月而诞下的孩子很是虚弱,然而刚刚丧妻的城主沉浸在悲痛中无暇顾及,脆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扔给了接生的产婆,害怕担责的仆人们混成一锅粥,左推推右拒拒,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就在混乱之中交到了正好前往那里询问情况的明日朝手中。
“这个是「一」。”
趴在地上雀跃地晃了晃脚,又摇了摇从杂物室里翻出来的旧摇篮,明日朝伸出一根手指在醒来的婴儿面前晃了晃。
漂亮的女婴包裹在毛毯里像猫一样,睁着圆溜溜的黑珠子,视线随着她晃动的手指而偏移。
“你在做什么?”
身边突然有轻轻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时,明日朝倏然一僵,随即飞快地爬起来护住了摇篮里的孩子,如临大敌地望向身后。
“你怎么突然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轻轻偏头,一身雪色的八岐大蛇居高临下地弯起浅浅的笑。
他微微眯起眼:“你之前也没这么大反应,怎么?因为这个人类?你觉得我会杀了她?哪有神会和一只蚂蚁计较的?”
“她刚出生不久,还很虚弱。”明日朝斟酌地说:“就算你无意,可是说不定也会影响到她。”
闻言,他的笑意加深些许,竟也不离去,反倒化出盘旋的蛇影,优雅地倚坐下来:“你若这样说,我倒要看看这脆弱的小家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八岐大蛇。”
她瞬间不高兴地蹙起眉。
他以手支颐,乐哼哼的,好像很乐于欣赏她现在的作态:“你这副样子可比之前生动有趣多了。”
他是成了心要和她作对了。
短暂的怒气从眼里划过,随即又被她压下,她没再理会他,抱起摇篮中的孩子就打算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他轻飘飘的声音追来,似乎因为被忽略而有些不满。
“我要抱她去喂奶。”她说。
这孩子从出生起就阴差阳错地塞到了她手上,那段时间是她没日没夜照顾她度过了危险期,如今若是交到他人手上就会哭闹不停,只有她在身边才会安静下来,城主只好恳请她再帮忙带带。
虽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孩子生母早逝,她也不是人妇,产不出母乳,喂奶这种事还是得交给其他人才行。
近期她还得带着她和城中的家仆多多接触,才好赶紧戒断。
思及此,明日朝有些遗憾地抚上自己的胸脯,那里虽然柔软饱挺,但是却没有什么大用处,她说:“可惜我无法分泌母乳,要不然会方便很多。”
“……”
八岐大蛇的目光从那里偏开,诡异地缄默了。
他无趣地耷拉下眼皮,懒洋洋地撑着脸颊,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
轻轻戳了戳脸颊,婴儿柔软白皙得宛若没有骨头,细腻的绒毛在日光中清晰可见。
明日朝坐在一旁,高兴地看着城主请来的乳娘为孩子哺乳。
“姬君还经常哭吗?”对方温和地同她聊天。
“现在好一点了,有我在的话就还好。”她这样说,但不太想吓到对方:“今早她也一直哭,怎么哄都哄不好,我思来想去,最后尝试把长髓彦殿下之前用的旧摇篮翻出来给她用了,她才不哭了,大概是新摇篮睡着不舒服吧。”
“小孩子的东西大多越旧越好,衣服呀,毛毯呀,他们恋旧,喜欢熟悉的感觉。”乳娘看着她模样年轻,乐哼哼地同她传授经验。
乳娘是从外头请进来的,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一开始她不是很清楚明日朝看着年轻怎么就成了带孩子的,后来了解了也就格外照顾她些,还时常嘱咐她道:“这孩子现在依赖你,但还是得赶紧戒断,要不你每天照顾太过辛苦,白天还好,晚上哭起来的话你铁定睡不好,白天的时候让她多和这府中的人接触接触你才能轻松些。”
“已经都安排好了。”明日朝说:“她的父亲也已经走出丧妻之痛,现在时常来看她,等晚些时候大家都会来陪她玩,到时就热闹了。”
“说起来,姬君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明日朝说:“城主大人说,我是这几个月来一直照顾她的人,作为感谢,可以由我来取,但我始终觉得这个权利应该是夫人的。”
对此,乳娘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让她好好考虑。
好不容易喂饱了奶,就开始犯困,但是娇贵的孩子嘤咛一声,没未长牙的嘴里咿咿呀呀的,就开始要她抱。
明日朝将其接进怀里时,门边,一个熟悉的小影子探头望进来:“势夜姐姐。”
是长髓彦。
已经当了哥哥的小少主不再是喜欢哭泣的小孩子了,时常在课训结束后来看望自己的妹妹。
明日朝招呼他进来,才五、六岁的男孩本应是调皮捣蛋、风风火火的年纪,却在走进来时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自己柔弱的妹妹。
明日朝教对方用指尖逗她,逗着逗着,还没有名字的孩子用软乎乎的小手轻轻抱住了明日朝的指尖,含在嘴里轻轻吮吸起来。
温热又柔软的电流突然就从指尖蔓延而来。
明日朝蓦然一僵,莫名其妙不敢动了
好半晌,她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那是从心底空旷的虚无中盛开的花朵。
……
作为救了少主和照顾姬君的人,明日朝在城中得到了很好的优待,不仅安排给她的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她也得到了很好的尊重。
对她来说,照顾一个黏人的婴儿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她如今就算一整夜不睡觉也没什么关系,但还是感觉到要养大一个孩子真的很耗费精力。
小孩子不懂表达,饿了哭,尿裤子哭,不舒服了也哭,它们表达的方式只有哭闹,她觉得要猜测对方哭闹的原因或许才是苦恼的根源。
但有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八岐大蛇出现的频率高了起来。
当她某一天夜里去门外接过仆人送来的换洗衣物时,却突然听到本该在摇篮里熟睡的孩子开始嚎啕大哭,她回来就看见摇篮边上窜动的几道蛇影吐着蛇信缩回了对方稠长而浓丽的衣摆下。
“八岐大蛇。”
她平静地唤了他一声
他转头看来,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在触及到她冷漠的目光后也变得越来越冷。
明日朝没有理会他,实际上她现在没有什么精力应付他,她只是走过去,放下了手上的衣物,轻轻抱起了那个哭闹不止的孩子开始哄。
他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难道你如今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做这种无聊的事吗?”
“不无聊。”她的表情很冷淡:“或许这种平凡又安逸的生活才是我向往的。”
“那你还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
她没有否认,只是在葳蕤的烛光中抱着哭泣的孩子举高高,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他:“我一直都是这么无趣的人,你难道才看透我吗?之前我给了你什么我很有趣的错觉吗?还是说,你有把无趣的人当成乐子消遣的恶趣味?就像你之前那样对待我一样。”
他没有再说话。
明日朝端坐下来,孩子的哭声已经小了些,早些时候在地上铺就的被褥被她置于身下,她本来都已经准备躺下来睡觉了,甚至已经脱了火鼠裘,只剩下雪白的单衣,但毫无疑问,八岐大蛇的出现又给她添了一点乱。
屋外,有仆人在问:“听闻姬君在哭,请问需要帮忙吗?”
她一愣,微微放缓神色,笑着说:“没什么事,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
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除了孩子的哭声再无其他。
等到她终于不哭后,明日朝才松了口气。
现在的季节已经有入秋的趋势,天气变得寒凉起来,夜晚尤甚。
起身将门窗仔细关好,小心不让那个孩子有着凉的可能,明日朝回到被褥上时才将目光移向一直安静呆在屋里的影子。
“我要睡觉了。”
她提醒他。
“你睡就睡,关我什么事?”
他似笑非笑。
她安静了一会,索性也不理会他了,径直将烛火吹灭,挽着长发躺进温暖的柔软的被窝里。
但无论如何都是睡不着的。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冷雾,蜇伏在黑夜中轻轻笼罩着她。
她睁着眼睛盯了黑暗中的天花板好一会,突然觉得太安静了。
外头很安静。
屋里很安静。
八岐大蛇很安静。
摇篮里的孩子也很安静。
静得听不到呼吸。
她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恐惧,赶紧爬起来探了探那个孩子的温度和鼻息。
没有异常。
孩子睡得很安稳。
她松了口气,再也不能躺下睡着了,就在黑暗中侧躺着,撑着脸颊,垂下眼睛,安静地看着摇篮里的孩子。
“你难道把自己当成她的母亲了吗?”属于八岐大蛇的声音无悲无喜,缥缈地从夜色里传来。
“没有。”她说。
对于这个问题,月读也曾问过她,所以她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反驳了。
“但是你对她的在意程度超乎想象。”他说:“甚至没有精力和时间关注狭间松动的封印。”
“狭间的封印不是我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但是,这个孩子重要的时间也就这几个月。”她答得有理有据,没有一丝动摇:“你别说了,我有自己的节奏,虽说照顾她是意外,但等她能够不再依赖我后,我就会脱手的,也就这几个月的事,说起来,这孩子还没有名字,你说要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
“用你取的「八上媛」怎么样?”
“不许。”
黑暗里的声音很冷。
“好吧。”她也不觉得遗憾:“本来我也没觉得这个名字多好。”
他似乎难得被她气笑了:“你之前不是还说挺好的吗?”
“乱说的。”她答得坦率:“这个名字一听就觉得是个悲运的名字,怎么能安在这个孩子身上?”
“哦呀,怎么悲运了?”他突然就变得感兴趣起来,实实在在是位好奇心又重又恶趣味的神祗。
明日朝没有说话。
在她所熟知的神话中,来自因幡的八上媛因美貌而被出云国互为兄弟的众神觎觑。
但是,有来自天上的白兔发出预言,声称八上媛最后会爱上最小的弟弟大国主神,并嫁予他为妻,因而引发互为兄弟的众神手足相残。
为了逃命,大国主神阴差阳错逃往了高天原三贵子须佐之男流放所在的地方。
在那里,大国主神对须佐之男的女儿须世理姬一见钟情,因而带着她私奔,一边躲避须佐之男的追杀,一边逃往黄泉之国。
神话里,大多歌颂的都是大国主神和须世理姬一见钟情的爱情,而在原地苦苦等待爱人的八上媛反倒因一厢情愿而被遗忘,最终也因害怕正妻须世理姬的报复而独自离开,回到了因幡。
到头来,八上媛是个既没有得到爱又被抛弃的悲运女子。
不过神话终究是神话,传到千年后大概都已经不知道变了多少个版本了。
就像真实的神明其实与她所熟知的故事完全不同一样。
若是有机会回到她原本的时代,与他人讲起她所认识的神明,大概他们也都不会相信的吧。
思及此,明日朝竟难得有些欢快地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她又莫名忧愁起来,到最后,她甚至开始默默地垂泪。
“为什么哭了?”
黑暗中的神明似乎一滞,很快就如雾般轻轻依了过来,
她不确定他是因为视力不好,还是想要近距离欣赏她的丑态。
但这没有什么所谓。
她只是撑起身子,对上他的眼睛,坦诚地说:“看着这个孩子,我突然才意识到,我已经忘记哺乳和喂养我长大的人是谁了……”
记忆的匣子好像因此被打开。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她说自己作为人类时的母亲生下她后就疯了,十年如一日被关进了偏院,甚至遗忘了她这个女儿,那么在她还未记事前,是否也是被别人这样日日夜夜照顾着长大的呢?
这是她第一次同这个八岐大蛇说起关于自己人类时期的事。
她浸在寒凉的黑夜里,柔软的声音一如既往,仿佛在向眼前明明灭灭的影子倾诉自己的秘密。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八岐大蛇真正开始了解她的开端,但她又不觉得八岐大蛇会感兴趣,甚至可能会将她生前的不幸当成乐子听。
不过,那也并非是为了诉苦,她只是很平淡地说:“最近,我开始担忧冬天的到来,我开始思考这个孩子能吃饭后该如何调整她的饮食,我甚至开始思考如何教她说话和走路……但那还离得很远,光是现在就已经耗费了我很大的精力,府中的很多人也为此操劳,养活一个孩子原来这么不容易,我突然在想,若是曾经也有人这样日日夜夜照顾着我长大,那我最后那样选择死亡,实在有些对不起他们。”
对此,雪白的影子一寂,才轻声问:“你后悔了吗?后悔曾经爱上须佐之男,后悔爱上‘我’。”
“我没有后悔。”她的声音没有犹豫,却很哀怜:“但是,站在哺育者的角度,我只是有些害怕和难过——这个孩子若是今后长大了,是不是也会热烈地爱上哪个男人,然后被辜负,被背叛,最终迎来不幸的死亡?”
“你是在诅咒她吗?”他的声音扬了起来,又莫名低了下去。
“我当然不是在诅咒她。”她火急火燎地反驳,但是语调却像摔落的鸟一样,开始归于凄零:“假如,我是说,她会迎来这样的命运……”
“那不是很简单的事吗?”黑暗中的声音那么不以为然地笑:“让她忘了他不就行了?”
“或者,直接杀了那个男人。”
她愣住了。
他说得那么轻盈,那么容易,仿佛只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擅长蛊惑人心的邪神轻轻用指尖拭去了她的眼泪:“你们人类是最擅变心的动物,只要使点手段就能让他们分崩离析、互相厌弃。”
“可是……”她急促地想要反驳,但声音最后莫名其妙被掐断在了喉咙里。
沉默片刻后,她突然叹了口气,偏过头,道:“算了,你不会懂的。”
他不悦地挑了一下眉,但很快,他又优雅而慈悲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答应你好了,今后若是这个小家伙能活到遇到那个男人那天,我就帮你杀了他,不要哭泣了。”
“不,万万不可。”她却这样惊惶地说,粼粼的目光终于回望了过来:“你怎么能杀了他?”
“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歪头,无辜地笑。
“就是不可以。”她倾身,仰头,掌心下意识地抚着自己曾经失去过什么的胸口。
这一刻,她昳丽的脸庞在眼前变得那么清晰,那些残泪挂在颤动的眼睫上簌簌地落下,点缀着她因为惊惶而显得忧郁的脸颊——她原生的美丽竟是由一种哀怨与悲悸构成的,美得让秋夜的落叶为之凋零,让神明垂怜地落下目光:“难道你想重现我和你之间的悲运吗?!”
纤细的竖瞳剧烈地收缩,他好像空白了一瞬。
雪白的长发顺着瘦削的背和双肩流淌下来,怪异的战栗感惊穿脊骨,爬上了他微张而翕动的嘴角。
但下一秒,他竟是有些扭曲又快意地笑了起来。
属于蛇的獠牙展露无疑,他说:“你若要这么说,那我是一定得杀了那个男人了,毕竟听上去是那么悲惨,饶是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是如此的佛口蛇心,竟又微微眯起眼,讥诮地笑道:“在你看来,我们之间就这么悲哀吗?”
她没有回答,那仿佛已经是一种默认。
他又笑了。
黑暗中,似乎有几片蛇鳞在他苍白的面上显现,散发着隐约的金光。
虽是神,但这一刻,兽类的特征竟开始在他的身上显现,但他还要保持着神特有的傲倨与慈悲:“若是想阻止我今后杀了他的话,你就得向我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
她愣住了。
不等她明白,他先一步俯身,凑上前来,火急火燎的,向她的唇角靠近。
她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下意识抬起掌心挡在自己的嘴角前,冷下目光来:“你干什么?”
冰冷而柔软的吻落在了她的掌心上,他噙着轻盈的笑,顺势亲了一下她挡在前面的手。
她一惊,立即触电一般想要后退。
但是,身体突然被什么紧紧缠住。
就此,明日朝看到了他獠牙后分叉的舌尖,还看到了白袍下蜿蜒而出的、巨大雪白的蛇尾。
他竟然在顺从蛇类的本性,即便他的上半身依旧身着端庄矜贵的御衣,即便他依旧勉强维持着神明庄严俊美的面目。
“你要向我证明。”
能口吐人言的蛇在笑。
轻飘飘的。
黑暗中,红梅般的眼睛似乎变回了熟悉而明净的罗兰紫,有一种近乎蛊惑般的、温柔的侵略性:“证明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悲哀。”
“也绝对不会那么悲哀。”
近乎极端的固执,不容质疑的掌控。
她空白地静止住了。
当第一个吻落下来时,尖锐的獠牙刺破了她的唇角,带来了一丝让人清醒的刺痛。
她下意识挣扎,后退,却被满是蛇鳞的手抓住了纤细的脚踝。
他不允许。
“嘘,小声点。”
他似笑非笑,苍白的嘴角染上属于她的血色,又被分叉的舌尖舔舐卷走,吞入腹中。
他说:“不然你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又要开始哭了。”
她不动了。
他的手指满意地摩挲她的脚踝。
神明冰冷而浅薄的嘴角又轻轻映了上来。
这次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