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没打算去的。
那个冬天很寒冷。
大雪不止,连接半月都不见停,放眼望去,厚厚的积雪白茫茫地覆盖了大地,连嵯峨野宫依附的山峦都不见往日的片影。
但是,信鸽千里迢迢送来的信件说那位老住持已经病重,恳请她前往治病。
她策马奔腾,冒着不停歇的风雪前往那里。
大雪封山,马儿再不能跑,人更是不能上山,但她还是不顾神官的阻拦,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上走。
风雪中,呼出的雾气转眼就被飘扬的雪絮卷走,她的睫毛沾着雪絮,嘴唇冻得苍白皲裂,但她还是不停前进。
浅薄的日光落在雪地上,某一刻,盯着盯着,眼前突兀地就是一黑。
“看不见了……”
她空白地说。
太阳的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会反射,若是白天看雪景太久,就会患上雪盲症,暂时无法视物。
她在漆黑的风雪中踩空了一步,跌在了雪地上。
——「你还真是惯会逞强。」
黑暗中传来幽幽的叹息。
她胡乱摸了摸空气,感觉十二岁那年失明后的不安与惊惶仿佛再次回到了她身上。
但是,有冰凉的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指尖。
悬在心头的忐忑像一块瞬间有了落点的石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安心地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道:“……是你吗?”
——「你问的是谁?」
她微微愣住。
——「是你那个所谓的“太阳”,还是我这个会吃人的“妖怪”?」
她的指尖痉挛了一下。
——「……不是他的话,让你很失望吗?」
那个声音这样说,听上去有些寂寥。
但是,黑暗中的手还是牢牢抓着她,没有放开。
——「这边。」
——「站起来,我牵着你往前走。」
——「明日朝,不要害怕。」
就此,所有的彷徨好像都已远去。
她笑了起来,努力站起来,在黑暗中寻着那道无形的指引不断地往前走。
樱花的香气迎面而来。
她仿佛能看到对方幽紫的眼睛在樱花雨中遥遥地望来。
大雪中,带帽的披裘被狂风刮起,雪粒飞上眼睫,呼吸和脚步已经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但是,黑暗中剥开了一丝光,伴随着手上如雾般撤去的掌心。
她一愣,下意识挽留,但是随着雪盲症的治愈,白昼的光驱散黑暗,手边空无一人,出现在眼前的,只有通往寺庙的长阶。
心中的失望一如既往,熟悉得令她沉默。
沉重的梵音穿透寺门而来,有灰衣的僧侣从寺庙里走出来,惊讶地看着她独自出现在长阶下。
赶忙将她迎进去,但是,年轻的僧人只是惋惜道:“住持他今天凌晨就圆寂了。”
她猛然一顿,说:“我来迟了吗?”
“不。”僧人双掌合十,微微低头颔首:“请不用感到自责,他已经预料到您会赶来,他最后特地托我给您带句话,他说,有时候,一些事情、一个答案,不用太强求,也不要太执着,他的死也一样,他只是像蝉一样脱壳去了极乐世界,回到了佛祖身边。”
她先是一寂,然后才问:“……他是要我抛却放下的意思吗?”
空白一样的茫然爬上了她被风雪打得仿佛落了霜的脸庞,但她却固执地说:“……可是,不试试拼尽全力的话,我会不甘心。”
“住持说,蝉的空壳,捡起还是丢弃,都经由你那两根手指。”
“……”
恍惚间,她好像透过这句话回想起了老住持佝偻的身影。
他是那么像一棵苍老的菩提树。
当晚,大雪呼啸不停,无法下山,她在寺庙里歇下。
寂静的黑暗中,她突然嗅到了樱花的香气。
空无一物的梦中,她好像看到有漆黑而稠长的发丝在漫天的雪絮中轻盈地飘扬,伴随着一朵又一朵盛开的樱花。
骤然从梦中醒来时,她睁开的眼睛无端地发颤。
一丝恶寒从脚上窜起,让她莫名地颤抖,她感觉有些难受,但还是从被褥中爬起来,披着单衣,拉开门,从屋里走出去,一路寻着花香穿过寺庙里幽深的长廊,最终在尽头处看到了黑夜里绽放的樱花。
深夜里的雪已经小了许多,本不存在于寺庙里的樱花树确确实实开了。
绯色细密的花瓣洋洋洒洒地随着雪絮飘落,樱树下立着一抹人影,遥遥望去,看不清脸,但是,有一袭稠长的黑发在飘,身上披着的御衣繁贵而庄重,看上去就像来自京中的贵公子,也像画卷中浓墨重彩的精怪,分不清是神还是魔。
“……是谁?”
她抱着披肩,站在御所尽头寒凉的晚风中看着那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影:“……是你吗?”
对方似乎在笑。
——「怎么了?睡不着吗?」
“……没有,就是梦见樱花开了,醒来后就想出来看看。”她空白地说:“……没想到真的开了。”
——「因为春天就要到了。」
“还离得远呢。”她隔着遥遥的距离说,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得等到寺庙在除夕夜里敲起一百零八声钟声,春天才会到来。”
他似乎被她逗笑了。
但她久久地没有动作,只是看着那抹影子在飘落的樱花雨中明明灭灭。
直到对方朝她伸出了掌心。
——「不过来吗?」
——「你在害怕吗?」
——「别担心,寺庙的人不会发现的。」
——「没有人能让我们分开。」
——「所以……」
——「来到我身边,明日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只要一靠近,你就会消失了。”她恍然地说。
——「怎么会?我一直都在等你。」
“等我什么?”
她空白地问。
——「等你出现,等你来找我,等你走向我,来到我身边。」
“……那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走向我呢?”
她轻声问,唯恐惊扰什么,也仿佛在对记忆中的那个人影说。
摊开的指尖一顿,随即细微地蜷起,他的沉默与失落仿佛弥漫在了满目的风雪中。
——「你曾经能那样固执而坚定地追寻他,难道就不能也这样对待我吗?」
“这是不一样的。”
她近乎难过地说。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微微埋怨而郁闷的言语伴随着雾气从嘴角漫出,她探头,有些火急火燎地从走廊上走出去,融入了那片漫天的飘雪中。
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就像十二岁那年初遇一般,一步一步地向樱树下的影子走去。
一步,两步。
雪地上留下脚印。
她一定是受到了蛊惑。
从第一次见面就受到了他的蛊惑。
当伸出去的手搭上对方的指尖时,浸在樱色中的存在似乎餍足地弯了弯嘴角。
——「你看,你一定会走向我。」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冬夜的雪景和樱花雨太过迷蒙,仿佛蒙了一层怎么也挥不散的雾气,叫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只知道,对方微微低下头来,轻轻用双手捂上了她的耳朵,就像捧着她的脸一样,冰冷的呼吸离她极近。
——「你的耳朵冻得很红哦,不冷吗?」
她寂寂地眨了一下眼,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不,好像还有些烫。”
她这样说。
“我感觉全身都很烫,心脏也跳得很快。”
他轻轻靠过来,闭上眼,用额头碰上她的额心,纷纷扰扰飘落的樱色中,她几乎能够窥见他眼皮上绛紫而神秘的色彩。
——「发烧了吗?」
“……应该是的。”
她懵懵地说。
——「你可真是脆弱。」
他嘲笑似地说。
——「又生病了,你这副人类的血肉之躯,实在太脆弱了。」
“……其实已经有两年没生过病了。”她不甘示弱地反驳说。
“……只有我生病的时候,你才会这样出现在我身边。”
——「所以你是故意生病的吗?」
“……我有这么任性吗?”
——「你没有吗?」
“……”
——「你一直都很任性,又固执,从我遇见你开始,就一直不知道该拿你这点如何是好。」
“……你也就认识我两年而已。”
他优雅地笑了起来,没有反驳。
很快,他又发出叹息。
——「你明明拥有治愈他人的神力,却始终无法治愈自己。」
——「每次都只能这样硬生生挨过去,今夜大抵又是难受的一晚了。」
“以前可能是。”她却说:“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
——「……可是,我并不能为你缓解病痛。」
“没有关系。”她垂下眼睛,恬静地笑道:“我遇到了我的太阳,而他也让我遇到了你,因为遇见了你们,我已经拥有抵御病痛的力量。”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
他茫然而不解地问。
“你不能理解吗?”她掀起颤动的眼睫,温软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纤细的竖瞳微动。
就此,他发出了寂寂的声音。
——「……如此说来,难道我与他,果真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茫然地问。
微微放开了覆在她耳朵上的手,他抬掌,轻轻接住了一片落樱。
——「或许那人类说的是对的,明日朝。」
——「有些事,不可太执着为好。」
——「你一定要找到他吗?」
“难道你也要阻拦我吗?”她没有犹豫,但是,每次回想起记忆中的少年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垂泪。
她听到自己固执到可悲的声音在说:“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就算穷尽一生,就算身死魂消……”
“我也想要找到他。”
——「……」
那一晚,遥远的雪夜已经很模糊了。
只隐约记得最后有缭绕的狂风刮起,樱雪迷乱,幻觉一般的人影抬手任由掌心中的落樱随雪絮一起飘逝。
恍惚间,他似乎叹息一般,幽幽地笑了起来。
——「斯世如空蝉,人间有变迁,樱花开复谢,顷刻散如烟……」
——「原来就是这般……」
……
从高天原回到人间,再次踏足在结实而辽阔的大地上,明日朝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害怕。
距离上次来到人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人世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世间各地都涌现出成群的妖魔,据说是因为狭间的封印有所松动。
预言之神所代表的高天原从数千年起就不怎么干涉人世,但人类已经从漫长的岁月中得到了馈赠,学会了抵御妖鬼的术法,倒也一时间维持着一种微妙共存的平衡。
但是,无论如何,狭间都得加强镇压和封印才行,人间绝对不能再重蹈六恶神的覆辙。
她本来还有些忧心自己要去到狭间所在的位置需要斩妖除魔一路杀过去,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了要花上一段时间的准备。
但当她再次回到人间后,据说各地涌动的妖潮都如海浪一般褪去,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牵制引诱她前往灾祸旋涡的中心。
原来他真的在等她。
许是如此,前往狭间就变得出乎意料的顺利起来,途中,她还遇到了一位来自高天原的神衹。
踩着雕漆的黑樨木屐,春日和煦的阳光中,她撑着油纸伞,在堆积簇拥的垂樱下穿过了山间一道道刷着朱漆的鸟居。
向上延伸的长阶神道悠长而静谧,遍布斑驳的花雨和光影,数十道鸟居上朱红烫金的诗笺借由蹁跹的日光尽数刻在了她的身上。
某一刻,她突然停下脚步来,回头。
枝桠上的鸟雀被惊扰,纷纷飞离了枝头。
弯月的银辉在周身沉浮,深蓝如墨的长发披着繁复的御袍,外形高挑的男人年轻而俊朗,分明还残留着些许青涩的眉眼深邃又肃穆,冰冷得异常,就像鬼斧神工的神像,第一眼望过去时让她不自觉地屏息敛声。
第二眼,她从他抬眼来时疏离而淡漠的眼神中窥到了一丝与须佐之男和月读相通的影子。
他比她所认识的神明正符合神祗的想象。
冰冷,肃穆,庄重,又威严。
“……你是?”
“吾名荒,来自高天原之神祗。”
他低缓而平静的声音很契合他给人的第一感觉,很轻,却很有重量,但是,他下一句话就让明日朝没忍住笑了出来:“吾师月读让我来人间协助你。”
“啊,月读大人真是的。”无奈的语气,她弯了弯眼睛,没忍住抬手挽袖掩了两声笑,对方冷淡而疏离的目光似乎因此从她无名指上的冷戒上掠过。
明日朝说:“原来您就是荒大人,我听说过您的名讳,我是势夜,这是月读大人赐予我的名字,您也可以叫我明日朝,接下来请多关照。”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神情没有变化分毫,叫人难以捉摸。
在真正见到荒之前,明日朝对他的定义是“月读最喜爱的孩子”,是“预言天赋最高的星之子”,她想象过月读偏爱的孩子、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忌妒的对象会是怎样的形象,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苟言笑。
虽说是预言之神的弟子和孩子,但是荒不是八面玲珑、擅长言谈的类型,她尝试过和他聊天谈笑,尝试过窥探他的好恶与他拉近关系,但是他往往不假辞色,连一个冰冷的眼神都没给她,其肃穆沉默的模样如同冰冷的石像本身,容易让她联想到曾经严苛教导她的神官。
她向来不是很擅长应付这一类长辈的角色,明日朝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好在神明来无影去无踪,神秘又无形,并不是时刻跟在她身边,他和月读口中的协助还没个具体,他似乎也有自己的职责所在。
“疼吗?”
轻轻握住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她端坐在简陋的草屋里,询问生病的人。
在前往狭间时路过最后一个村子,明日朝帮忙超度安葬了一位病人。
临死时受病痛摧残的人类掉光了头发,变得瘦骨嶙峋的,连喘气都像破了口的风琴箱一样变得尖锐而粗糙,好像连呼吸都已是一种折磨。
没有家人和子嗣,生前做为游医大半辈子都在拯救他人,最后自己却被病人传染了难以治愈的疾病而迎来了死亡的终点。
“比病痛更折磨人的是他人的言语。”
在尚且清醒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向她哭泣着诉苦:“他们嘲笑我没有头发,他们说怎么连我都染上了病?他们已经不相信我的医术,我在最后难道连这点价值都要被否定吗?”
“医者不自医,请不要过度苛责自己。”她安慰他。
他摇了摇头,说:“我讨厌所有人,我好痛苦,我好憎恨。”
他说:“我自认当了一辈子好人,我将行医拯救他人当成一项使命,可是如今,我却开始讨厌这个世界,讨厌看到你们这些健康的人,讨厌你们在阳光下的笑容,为什么只有我必须这样去死?为什么到最后,我会变成这样心生怨恨的人?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变得如此丑陋?好憎恨,好憎恨这样憎恶着他人的自己,原来我也有这样丑恶怨毒的模样。”
“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我看来,你其实是那么伟大,所以,安心休息一会吧。”
轻轻抚上对方枯稿而苍白的脸,她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最后咽气,轻轻抱住了对方,为逝去的人合上了眼。
荒的出现悄无声息,就像月光游离而来,抱手倚着门框,其高挑的影子几乎顶到草屋的木梁,让她不要再耽搁时间。
“离狭间越来越近,你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你在害怕什么?”
他很犀利,也很尖锐,一点都不圆滑,一股公事公办的作风,听上去更像是某种警示与督促。
“若是害怕狭间的蛇神,当初又为何要来?”
她回头,色彩冷郁的神明几乎遮蔽了屋外所有的日光。
她感到不知所措,就像当初面对那位严厉训戒她的神官一样。
双方的沉默来得突然,明日朝半晌后才点了点头,笑着安抚他说:“别担心,我会去的。”
“即便我不喜欢那里。”
她不喜欢狭间。
八岐大蛇大概也不会喜欢。
但她不仅仅不喜欢狭间,或许连带周围那片土地也不太喜欢,即便那里有着郁郁葱葱的绿意和漂亮的落樱。
明日朝再次前往那里时,却惊讶地发现如今在那附近竟有人类居住,而且还不少,规模甚至逼近一座城邦。
据荒所说,如今狭间有异动,但是这附近却像台风眼的中心一样诡异的风平浪静,早些年,各地人类为争夺领土建立政权而聚集,很多不知情的人类将其平和当成神明的庇护,开始往这里迁陡,目前当地由一位豪坤城主管理统治,一直颇为安定。
但明日朝以巫女的身份进入城邦后,还没来得及打听和探查清楚,当晚就听闻豪坤的孩子失踪了。
她叹了口气,拿起自己弓和箭,在离开前脚步一顿,随即又提起早些时候城外买的点心,往夜色里走去。
火光在燃,士兵们举着火把争相奔走在城中的各处,莹亮的暖色划过草丛,明日朝拿着不久前向城主讨要的东西,依据寻人的阴阳术指示,迈向了城外。
找到城主的孩子对她来说不是一件难事。
拨开夏夜的草丛,绿意疯长的草坡上好似漫起烧却的迷雾,萤火虫的光晕在逐渐升腾而来的气中隐去,她听到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像某种动物爬行的声音,而独自猫在河边哭泣的男孩还是五、六岁的年纪。
“是长髓彦大人吗?”她轻轻出声。
小兽般的泣音戛然而止,一双被泪水染亮的眼睛如初生的幼鹿望来。
走过去,单膝蹲下,牵住他的手,她从善如流地笑道:“我是势夜,今天来到城里的巫女,现在城里的人都在找您,您怎么自己到这儿来了?”
小小的孩子哭红了眼,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将其抱进怀里,站起来往来时的路走回去,很快,臂弯里的孩子就哭累睡着了。
但是,周围的雾气变得愈发浓厚起来,夏夜的风呼啸而起,流动的空气好像被抽干了温度,她感受到脚下疯长的杂草胡乱地低伏,取而代之的,有什么冷硬的东西蜿蜒地爬上了她的脚踝。
对此,明日朝只是说:“就算你不这样做,我也会来的,所以你不要对这些人类动手。”
【哦呀?何出此言?】
似笑非笑的声音从漆黑的迷雾中传来。
黑暗中,无形的气流卷来夏夜烧却的雾气,朦朦胧胧间,好像有人影在凝聚,成形。
她感觉到身后有什么轻轻地倚过来,一根又一根手指冰冷而尖锐,就像弹琴一样,戏弄似的搭在了她的肩上。
【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现在可还离不开狭间,但这片土地从数千年前起就已被我的血和瘴气浸染,难道无知的人类自己闯入了危险的森林里而被杀死,最终也要怪罪到我的头上吗?】
明日朝没有戳穿这个孩子是如何独自穿过城门的看守来到城外的,只是将手中提着的点心轻轻放下,说:“给你带的东西。”
【什么?】
“礼物,用神明的话来说,你当成是供品也行,近来人类中兴起的点心,你应该会喜欢的。”
说罢,她直起身,没有再理会身后的声音,径直便往前走了。
因为找回了城主的孩子,明日朝一夜之间成为了城里尊贵的客人,得以暂时留下以享受城主的报恩。
接下来几天她在城中打听了一下情况后才知道,如今会占卜驱魔的术师或巫女很容易得到城主的青睐,当今的城主早年本只是颇有家产的猎户,因为所在的村庄夹在两个城邦之间而饱受战乱之苦后,便带着父老乡亲另寻他乡。
途中,他得到了高天神明的指引,让他一路前往这里安邦定国,并要求他散尽家财广招能人术师,清除周围的妖祟魔瘴,方能在此地安居乐业。
明日朝不确定那位来自高天的神明是否是遵从月读的旨意,她也不确定如今这片封印着蛇神的狭间所在的土地就算表面上没有了妖邪魔瘴,又是否适合人类生存。
在城中的第四夜,她借了笔和墨写下拜帖,准备次日去拜访城中远近闻名的术师。
但是,某一刻,桌案上的墨水被打翻,漆黑的色彩铺展开来,摇曳的烛光伴随着扭曲而来的影子在地上恣意地蜿蜒,明日朝突然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拉扯着按倒在地的时候,屋中竖起的折合屏风描绘着绽放的桃花,也虚虚地映出了另一个身影。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看见有雪白而柔顺的长发如瀑般纷纷扰扰地垂下,拂过了对方的眉眼和她的眼帘。
在夜里突然袭击她的家伙既不是好色之徒或有坏心的人类,也不是丑陋憎恶她的妖物,相反,那是不可冒犯亵渎的存在。
俊美分明的脸庞在朦胧的夜色中侧首,冷梅的香气伴随着倾落的长发萦绕而来,艳丽的红彩就像冬夜绽放的红梅,洋洋洒洒地泼在了雪白的衣饰上。
梅色的瞳孔漫不经心地偏移至狭长而妖异的眼角,又随着纤长而细密的眼睫而漫不经心地垂下,他的面容变得有些苍白而瘦削,因而显得冷艳和清冽。
一种阴郁而锋利的美。
但即便面貌有了些许不同,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八岐大蛇。
惊骇之余,她依旧紧紧地攥着自己手中的毛笔,仿佛那是目前唯一能给她力量的东西。
但将她连着双手一起按倒在地的力量大得让她动弹不得,很显然,他已经有了经验,她一时间无法像之前那样用箭刺穿他的喉咙了。
对此,他浅薄的嘴角似笑非笑,唇间金色的蛇鳞若隐若现,其优美有力的颈项正随着偏头而拉扯得微微紧绷,被一条黑金的长蛇刺目地盘旋绕过。
他说:“你竟然用那种人类的食物就想要打发我?”
“难道你不喜欢吗?”她看着上方居高临下笼罩而来的影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你喜欢的樱饼,未来的你会很喜欢的。”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苍白如没有生气的石像。
她无法窥探他的情绪。
柔软的白袍依着淡淡的紫袖覆盖着她由火鼠裘而制成的白衣和绯袴,对于他出现在这里,她的心里不可抑制地涌现出几分危机感。
但他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忧虑一般,用一种轻漫而讥诮的语调说:“如今出现在这的也只是一道虚影分|身,狭间目前的松动也只能泄出一丝神力做到这种程度,这样说会让你安心一点吗?”
当然不。
她挣了挣分别被按在耳畔的手:“放开我。”
“还是说,你要亲自进狭间来看看?”
偏头,他微微眯眼,没有了惯性的笑,如今细微耷拉的嘴角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笑过:“看看我当初被天羽羽斩摧毁了神格的神躯如今还是如同饿殍残骨一般被钉死在那凝滞而没有尽头的时空中,这样你是否会觉得安心痛快一点?”
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这时,屋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势夜大人,刚才听到这边传来不小的动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她不动了,目光警惕地落在门扉外映出的影子上:“只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墨水,不要紧,你先下去吧。”
“是。”门扉上的影子低伏下去,很快就消失了。
等到周围安静了下来,她才警告似的说:“城中设有结界,你莫要搞太大的动作。”
“你们人类那点把戏难道还妄想窥到神明之姿吗?”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语调相当从容和优雅,仿佛在念一首和歌和诗:“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奉劝你赶紧让他们离开这里,这里可是狭间的所在,是我这样的大恶神的封印之地,你不怕他们哪天就被我杀了吗?”
她犯了难,说:“我这几天观察了一下,如今他们生活得不错,城主也管理得井然有序,人类本就好安逸,居安思危的意识不强,一时要想劝动他们搬离不太容易。”
他终于轻轻弯起了嘴角:“若是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制造一点灾祸吓跑他们,这样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灾祸就不必了。”她有些哑言,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稳住这位喜怒无常的神明不给这片土地再次带来灾难:“若是顺利的话,我应该会在这里呆个十几年,如果你能不作乱的话。”
“只是十几年?”他一挑眉:“一眨眼就过去了。”
“嗯……”她斟酌了一下,沉吟道:如果这里的人类活得再久些,或是能延续得更长些,那我大概会留下来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可能是上千年。”
“……果然。”他微微眯眼,突然就讥诮地笑出声来:“人类更能让你停留,即便你也没多喜欢他们。”
浅显的笑意并不能驱散蛇类身上与生俱来的危险和阴冷,他尖锐的獠牙在唇间若隐若现,是天生游刃有余的毁灭者:“但我顶多只会给你两百年的时间,你还是快些想办法让他们离开这里吧,数千年过去了,狭间的力量早已减弱消退了许多,冲破须佐之男设下的封印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他们若是都死了,你又该怪我了。”
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蜷了蜷指尖,诡异地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开始变得不错。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冷戒上。
本就不及眼底的笑意像剥落的蛇鳞一般褪去。
非人的竖瞳冷冰冰的,初看像红梅般艳丽的眼睛,细看却是血液干涸凝固的颜色。
“你和月读缔结契约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这明明和他没什么关系。
“如果那能称得上是契约的话。”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