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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传记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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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蝉死了。

从虫卵落地,在黑暗中蜇伏十几年后破土而出,只活一个短暂的夏季,就又归于尘土。

记忆中,盛夏响彻不断的蝉鸣总会突然消失。

还是人类的时候,她站在树下,看着掉落在地的蝉壳,不明白烦扰地叫了一个夏天就死去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人们都说,蝉代表着轮回的意象。

夏日的鸣虫在漫长而黑暗的成长过程中,会历经无数次脱壳,直到下一个生命的轮回。死后留下的空壳也不会让人觉得难过或悲伤,反倒被视为蜕变与复生,是高洁与自我超越的证明。

——「……如此说来,在你们人类的概念里,这副蜕下的蝉壳是否代表着被抛却的过去呢?」

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而来,耳边虚渺的声音依托着夏日寂静的树影。

头上郁郁葱葱的绿意投下阴翳,远方传来庄重威严的梵音。

热烈的太阳外,池塘边上的草根被风压低,寺院僧人吟经颂词的声音伴随着萦绕的焚香传来,金红的游鱼在水面上晃起涟漪。

她没有回答。

于是,有矜贵的狩袖随着漆黑的发丝微微垂下,被蛇鳞覆满的五指修长而尖锐,像从树枝上吊挂而下的蛇影一样,向着土地上的蝉壳伸去。

往下,再往下

试探性地、垂怜般探去。

好像正欲拾起。

叮铃。

寺院里的法铃响了一声。

那只手如同凝滞的蛇影,一停,然后谨慎优雅地收了回去,安静地缩回她的影子里隐藏起来,就像重新退回无形的枝桠上一样。

“久等了,施主。”

她安静地回头,见葱葱郁郁的树影掠过瓦檐,身披袈裟的僧人站在身后的廊边朝她合掌行礼,记忆里身为斋宫时出宫清修的夏天还很清晰,也很真实。

……真实?

叮铃。

僧人手中的法铃轻晃了一下,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他们彼此的视线对上了一瞬。

又是叮铃一声。

池塘里的游鱼受惊一样,跃出水面。

对方浑浊的眼睛似乎偏移到了她身边。

“怎么了吗?”她柔软地问。

“……不,没什么。”

对方微微低下头,好像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

——「他好像能看见我。」

耳边突然传来轻飘飘的低笑。

——「让我这样的存在踏进他们的寺院,你说他们会作何反应?」

她沉默不语,当作没听见。

——「是会把我当成山野精怪驱逐消灭,还是像你一样包庇纵容我……」

——「若是他真要驱除我,你是会帮他还是会保护我呢?」

——「真想试一下。」

——「唉,不愧是天照的斋宫,真是太无趣了,不逗你了。」

“托施主的福,那位的病好得很快,想来是不会再多加苛责本寺了。”

“这是应该的,不用客气。”

受僧人的接引踏进里屋避暑,垂下的竹帘掩去偏射而来的骄阳。

将茶杯微微推上前来,存在已久的古寺有一股沁人的檀香,她落座在资历最老的住持对面,接受了对方的招待,说:“人受病魔折磨,脾气性情难免大变,迁怒他人也是常有的事,还请您不要太介怀。”

“这本就是我们的职责,何来迁怒之说?”面貌年老的住持笑起来慈眉善目的,抬手用细长的木勺舀来煮好的茶水轻轻盛在她的茶杯里。

他说:“受当地的贵族奉养,却没能在他受苦受难时为他驱走污秽的病魔,他会感到不满本来就是应该的,外界皆传您治好他的力量来源于天照大神的神力,若真是如此,那确实是本寺无能。”

“请不要这样说。”她垂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虽然我供奉的是天照大神,但在我看来,礼佛之人应该发自本心,若是从一开始就带着太重的私欲,反倒失了本意。”

“是这个理,不管信奉什么,秉持什么理念,到底都是为了求自己内心的一方净土,施主走出神宫想必也是如此,”对方这样说,转头去望外头午后的烈日,晃白的光影中,落叶飘下,遥遥的,有三三两两的僧侣在扫古道。

他说:“如今呆在这里,仅仅是为了保全这些原本流离失所的孩子就已感乏力,不得以只能请你来,贫僧修行到这把年纪,至今也参不透什么,今后应该也就这样了,但若是能为世人带去一点宽慰或心灵的平静,想来这一生也是有一点意义的。”

她微微垂首:“您的心已经很通透了。”

对方微笑地侧过头来:“可是,你却好像始终受什么烦扰着。”

“你的眼睛里始终有化不开的愁郁。”

她一顿,垂眉敛目道:“没有的事。”

“你方才在菩提树下站了许久,那是佛门的参悟解脱之树。”他说。

她说:“我只是偶然走到那里罢了,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菩提树。”

“也许这就是一种缘分吧。”他合掌垂眼。

她突然就不知道怎么与对方交流了:“……我只是肉体凡胎,并不奢求看透太多。”

“但你始终在寻求某种答案。”他说。

“那种答案也许不是我们能追寻到的,甚至终其一生,可能只有神灵才能给予我们答案。”

顿了顿,他浑浊的眼睛在沉重的眼皮下抬起。

白胡须下的嘴角不可抑制地颤动,哆哆嗦嗦的,像在本能地惶恐什么,也好像怕惊扰什么似的。

但他还是艰难地出声道:“恕贫僧多嘴一句,你的身边,似乎一直有……”

她柔软地打断他:“没有的事。”

将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她微微支起身来,微笑地表示没什么事的话就准备离开了。

对此,老住持突兀地静了下去,也没再说什么了,只是安静地合掌鞠了一躬,起身送她。

再次路过那棵菩提树的时候,她又看到了树下的蝉壳。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老住持说:“是空蝉。”

“「空蝉」指蝉死后的空壳,也指现世,指短暂的生,指活在现世的人,指离魂干涸了的旧事,施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不。”她收回目光。

一路走出寺院,她踩着纷纷扰扰的落叶,听到老住持说:“来年春天你就要进行袚褉仪式了吧,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怎么会?”她回头笑道:“这里又不是平安京,兴许我还会路过,到时会再来向您讨杯茶喝的。”

“旦愿吧。”他谦卑地合掌,最后立在寺门前的树下,目送她走下石阶,颤着嘴角,哆哆嗦嗦道:“施主,最后请听贫僧一句劝吧。”

她不知道对方浑浊但温厚的目光是不是落在她身上:“有时候,一些事情、一些答案,还是莫要太执着强求才好,凡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有关那天的记忆,是寺门前纷飞的菩提叶。

恍惚间,寺里遥遥传来的梵音空灵而缥缈。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

「不生法相,无所住……」

……

有时候存留在世太久了,就会有一个烦恼,她总是会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人的记忆有无数扇门。

从遥远而虚渺的旧梦中醒来时,熟悉的殿宇穹顶映入眼帘,将她从过去愈发模糊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身边很安静,葳蕤的火光映在刷漆抹金的屏风上,头顶上垂落的飘纱像旋转的长梯,披着月华自上而下笼罩而来,不远处,好似有摇曳扭曲的影子在镜面上晃。

月读不在她身边。

但是身上披着雪白的丝帛,与艳红的火鼠裘重叠在一起,其上流动的光辉就像黑夜里流转的星河,让她一时有些目眩。

她爬起来,突然注意到有几片绯色的花瓣飘进眼帘。

樱花?

她下意识追寻着花香望向樱花飘来的方向,但是,入目的是紧闭的门扉。

……月海里怎么会有樱花?

她低头,却不见樱花的影子了,方才所见仿佛只是错觉。

对此,她恍惚地起身,披着属于预言之神的羽衣,打开了那扇门。

这一幕似曾相识。

有无形的风拂进来,带来清雅的花香。

但是,广阔无垠的月海没有变化,高悬的月亮挂在苍穹之上,映照着平静的海面,泛起波光粼粼。

其中,有数个星之子探出水面,歪着头瞅她。

她一愣,很快便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没有五官的孩子们僵硬地歪了歪头,才慢吞吞地爬上行宫来。

轻轻抚摸着它们冷硬的冷颊,她垂下眼睛,这才发现围拢过来的都是第一次见的生面孔。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如何判断这些孩子的不同的,但她确实对如今聚集过来的星之子感到了陌生。

是新诞生的孩子吗?

之前的孩子都去哪了?

是都潜在月海下吗?

她这么想,还是笑着问其中一个星之子:“月读大人呢?”

它们没有回答。

“可以带我去找他吗?”她又问。

它们沉默不语。

她也沉默了。

安静了一秒,她晃开了一个柔软的笑,换了个方向问:“你们不愿意带我去找他吗?”

对此,它们先是凝滞,然后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就像没有得到指令的木偶,它们僵硬,呆滞,显得笨拙,不知所措。

但是,最后,还是有一双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指。

她的笑意加深,学着月读平时的作态,一个又一个地摸了摸它们的脸颊:“乖孩子。”

被它们拥簇着、牵引着往前走,明日朝原以为它们是带她走出月海去找月读,但很快,熟悉的走廊就映入眼帘。

一路通往院子,有淡淡的花香拂来而来,她一愣,当看到满院子开的花朵还有已经结果的梅子树时,她终于忍不住软下了目光来。

“啊,原来已经结果了。”她这样笑道,想去找月读的心情突然就变得没那么强烈了:“得来想想要摘来做什么了。”

说罢,她矮下身来,低头,伸手,轻轻拂了拂院中所开的花,纷纷扰扰的,雪白的花,分不清是什么品种,像山野里遍地的野花,大片大片的,小小的一朵,很柔软,但是顽强地在冰冷又没有阳光的月海中绽开了。

“月读大人很快就会回来了吧,我在这里等他好了。”她轻轻抱住一个星之子,在走廊上端坐下来:“谢谢你们为我照顾它们,我睡了很长时候吧,谢谢你们。”

沉默的孩子们拥过来,像冷着的小动物围着火源一样,温顺地贴过来。

明日朝抚摸着趴在她膝上的孩子,笑着说:“第一次见面,愿意让我为你取个名字吗?”

怀中的孩子终于发出了声音:「我有名字。」

她一愣,随即笑道:“是月读大人赋予你的吗?”

「嗯。」

那位大人也已经愿意赋予星之子们名字了呀。

想必它们都会很高兴吧。

对此,她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安安。」

抚摸着它的手突兀地一顿,很快,她就说:“已经有一个孩子叫安安了,是我为它取的名字,月读大人怎么还为你取名叫安安呢?”

「因为,我得是安安。」

它说。

沉默了一秒,她慢慢将怀里的孩子支起来,周围挨着她的孩子们像被惊起的猫,因为她的动作而动起来。

但是明日朝只是看着眼前的星之子。

她说:“你不是安安,对吗?”

这句话说完后,她立马又笃定道:“你不是安安,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安安呢?”

「我就是安安。」

可是,它只是这样无悲无喜地说。

“不,你不是。”她否认道,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口吻太过严厉冷酷了,她又软下神色,用诱哄一般的口吻笑着说:“我为你取一个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你的名字好吗?”

「可是,月读大人说我就是安安。」

它固执地说。

“为什么?”她的笑意终于有了渐渐隐去的趋势:“为什么月读大人要这样说?”

「因为月读大人说,您要是知道它们都不在了,会难过和伤心。」

「所以,我得是安安。」

冰冷没有温度的造物呈现出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仿佛只是僵硬无机质的木偶,天真又残忍。

瞳孔突兀地一颤,她的目光掠过身边长得别无二致的星之子们,笑着问另一个孩子:“那你呢?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宝宝。」对方说。

但她却立马就否定道:“不对,你不是宝宝。”

她又问另一个:“你呢?你又是谁?”

「我是宁宁。」

“不对。”

她骤然站了起来,慢慢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小跑起来:“我的孩子呢?”

身后的星之子静止在原地,看着她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她一边跑,一边在幽长寂静的走廊上四处张望。

月光静谧地铺展在粼粼的海面上,她从内殿跑到中庭,穿过长梯,垮越整座行宫,但是,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再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开始往月海外跑起来。

可是身后渐渐的,有晃动的影子追来。

陌生的孩子们从海面上浮起,像缭乱涌动过来的海藻,争先恐后地包围她。

她在那样的拥簇中挣扎,抗拒,想要脱离它们的禁锢。

某一刻,她似乎挥动手臂,将身后某个孩子撞倒,她下意识回头,道:“对不起……”

映入眼帘的是对方破碎的脸庞。

如蛛丝一般的裂纹遍布在那些冰晶的肢体上,隐约可以窥见里边没有温度的肌理,濒临支离破碎的孩子拽着她的火鼠裘,发出了木讷而空白的挽留:「母亲,您要去哪里?」

「我是贝贝呀,你要抛弃我吗?」

“不,你不是贝贝……”她瞳孔颤动,狠狠地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她火急火燎地褪下了自己身上被它们抓扯住的火鼠裘,就像从原有的躯壳中挣脱出来的蝉一样,任由它们扑了个空,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绣金的手鞠球安静地滚落在角落里,清淡的花香被她抛在身后,她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唤。

「母亲,您要去哪里?」

「月读大人说了,您现在不能出去。」

「母亲,您为何还不停下?」

「母亲,您要离开我们吗?」

「母亲,您要抛弃我们吗?」

伴随着那些声音,海面上似乎掀起了涟漪。

冰冷的水珠溅上眼角,从她的脸庞划过,她不知道月海的出口在哪,只是追寻着月光、遵从着本能地往前跑。

苍穹上,巨大的圆月散发着柔美的光辉,某一刻,圆满的形状似乎因为她的靠近而开始有了残缺,先是一点点,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惊愣地看着有什么东西好像正在吞噬月海之上的月亮。

很快,一片寂静的黑暗就笼罩而来。

世界仿佛陷入了无光的地狱。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来,茫然彷徨地在黑暗中摸索。

没一会,她就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这很奇怪,但她确实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那样的声音仿佛与它本身一样,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但是,在漆黑的世界里,却显得那么清晰、平和,仿佛无形中指引着她方向。

她循着那样的声音追了上去。

即便依旧看不见方向,即便看不到脚下的路,她还是没有畏惧地往前跑。

恍惚间,不知名的花香似乎被熟悉的樱花香取代。

她有些惊惶地晃动了眸光,感觉黑暗中好似有轻柔的风拂面而来,伴随着洋洋洒洒的樱花。

隐约中,还有遥远的絮语。

【听说稻荷神要被处以极刑了。】

【为何?】

【因为她违抗了月读大人的命令。】

【此罪会以天照大人的审判天平裁决吗?】

【用以裁决的八咫镜数千年前就已随着天照大人沉睡而殒落,既月读大人代理神王后,审判之天平已经数千年未曾启用了,这次应该也不会。】

【可是稻荷神是与人间运转息息相关的神明,如此草率地施以极刑是否太过武断?】

【嘘。】

【月读大人是能窥探天命的预言之神,他所视所言定然就是天命所归,不容置喙。】

【当年蛇神就是因为他的一道预言而陨落。】

【蛇神是因为他的恶行才自食恶果的。】

【不,在他未放出六恶神之前,那道预言就已出现,当时高天原害怕那道预言而想要讨伐蛇神的声音就已势不可挡。】

【那位大人的言语是实实在在能弑神的。】

【就连行刑神也……】

那样的声音戛然而止。

就像被突然掐断了喉咙的鱼,跌向寂静的深海。

但是,黑暗中,乌鸦的叫声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划破死寂的雷鸣震耳欲聋地响彻天地。

她为黑暗中骤然剥开的金光而骇然,那道刺目的雷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甚至落在了她的脚边,她忍不住止步,闭上眼,抬起手挡在眼前。

当耳边的雷声渐渐远去时,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次她看到的不再是黑暗,而是高悬在天上的月亮。

仿佛吞噬的月光慢慢被黑夜倾吐出来一样,柔美的月色一点一点地浮现,漆黑的夜晚,缭乱的飓风从她的身边刮过。

借着越来越亮的月光,她看见自己立在一座熟悉的大殿边缘,底下,云层缭绕,高耸得望不到尽头,抬头,辽阔无垠的苍穹下,一座巨大的天平伫立在大殿之上,其上,有一座双手摊开垂吊的太阳女神像。

她还看见上边停着一只漆黑的乌鸦。

鸟类色彩浓郁的瞳孔映出她被高天之上的狂风吹得胡乱飘扬的长发,她仰头,安静地与太阳女神像垂下的目光对上。

月亮上,浓云聚拢过去,隐约间,似有狂暴的雷霆在酝酿。

但是,下一秒,身后就传来了月读的声音:“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安静地凝视那座巨大的天平。

直到被她脱落抛弃的火鼠裘再次披上了她的肩。

淡淡的冷香包裹而来,高大的影子像笼罩而下的纱雾,掌管黑夜的神明轻轻搭着她的肩,抬起袖袍将她拢进怀里。

作罢,他垂眼抚了抚她的脸颊,冰凉的指尖压了压她的唇珠,将她披肩的长发挽到身后,脸上的笑意难得染上了一丝满意:“这次看上去倒是精神多了。”

“……”这次醒来后确实不再像之前那样困倦又疲惫了,但明日朝不确定自己这次睡了多久,时间并不能在神明的身上留下痕迹,她无法从一层不变的月海和月读身上得到答案。

没有怪罪她私自走出月海,他与之前没有什么两样,不管是微笑的表情,还是温和的语气:“你最近状态不太好,这里是审判裁决之所,也是行刑台,多少高位的神明陨落湮灭于此,时有惩戒之天雷落下,还是小心点为好。”

“孩子们都很担心你,和我回去吧,院子里的花已经开了,梅子树也已经结果了,你看到的话会高兴的,你想好要摘来做什么了吗?”

她迟疑地说:“……还没有。”

嘴角的笑意加深,他牵起了她的手,垂眼,以诱哄的口吻说:“我倒是有个主意,一起回去看看。”

她这次没有顺从他,依旧看着那座天平。

他也不恼,只是宽容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那是八咫鸦。”

“如今用以裁决善恶的八咫镜已不在,这是天照大神沉睡前最后留下的神器。”

但是,她却是突然道:“御馔津大人是要被处以极刑了吗?”

她偏头,对上他的眼睛:“她犯了什么错吗?”

他维持着那道面具一样的笑意,没有否认,只是道:“因为她违抗了我的命令。”

“只是这样吗?”她问。

“只是这样?”他突然乐呵呵地笑出声来,带着一种宽容的嘲讽:“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罪过,规则是世间运转的基础,在我如今所治理的高天原更是如此,若是她能随意违逆,那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顿了顿,不等她回答,他就微微眯起冰冷的瞳孔。

明明还是那么温和的声音,但是却突然显得那么不近人情:“你觉得我苛刻吗?若是天照治理的话,或许不会如此?呵呵,她的规则可是比我的还要严苛残酷得多。”

“……那会像当初审判八岐大蛇那样吗?”她问。

他微微一愣,随即轻笑着抬眼,去望那座天平:“如今八咫镜不在了,但只要将其神格放置天平一端,取八咫鸦的一片羽毛放置另一端,若是神格的重量能轻于羽毛或是与之持平,便无罪,若是有罪的话,惩戒之天雷也会代替须佐之男行刑的。”

“听上去会很痛苦。”她说。

对此,他安静了一会,很快又笑道:“本来应该对她施以极刑的,但人间不能没有稻荷神,所以,别担心,不会让她殒身的,只是会消除她的记忆,让她能继续责无旁贷地履行职责。”

闻言,她的目光终于软了下来,轻轻弯了弯眼睛。

他满意地抚上她的脸颊,在渐亮的月光下轻轻俯身,凑近她,好像想亲吻她。

但是,她又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像她一样违抗您的命令,也会是这样吗?”

浅薄的嘴角在她的唇边突兀地顿住。

她的目光很温和,也很直白。

仅有的一丝笑意也从那张面具上褪去,抚摸着脸颊的掌心渐渐地滑到了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上。

“你会这样做吗?”他直起身,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颈侧,冰蓝的眼睛掩在飘动的发丝下,居高临下,瞳孔危险地竖起:“背叛我,违抗我——”

一顿,冰冷的微笑重新回到他的脸上:“害怕我。”

“讨厌我。”

“远离我。”

“抛弃我。”

“甚至,与我为敌——杀死我。”

她摇了摇头,安静地看着他。

“我只是在想,她违抗了您什么命令,我可以为您办到吗?”

她这样柔软地说,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他,淌进了他的怀里。

她说:“如果那是对您来说很重要的事,那能让我去为您完成吗?”

对此,头顶上先是一静,短暂的寂静后,他好像反倒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说?”他用一种与平时无异的、温和的声音道,好像试图安抚她:“我说了,我会对稻荷神从宽处理的……”

“不仅仅是为了御馔津大人,因为想帮到您。”她打断他:“也许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贴着他的胸口,说:“我做了个梦,梦中,我回到了人间,时间仍在向前走,但是,听说狭间已有异动,又有大量的妖鬼涌现,八岐大蛇带来的灾厄实在太大了,仅仅如此就能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人间再次变得动荡起来。”

“月读大人,您会像天照大人和须佐之男一样,再次镇压他吗?”

“自然会的。”冰冷的指尖从她的细颈上撤去,他抬起庄重的袖袍将她拢进怀里,柔软弯曲的长发倾泻下来:“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

“您总是这样说。”她轻轻垂眼,道:“但从您的月海醒来后,我有时候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了,之前在人间或许还好,您赐予了我「势夜」这个名字,让我知道自己如今存在的意义,但是,您现在让我留在高天原,我反倒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难道你在我的月海不开心吗?”他垂下眼睛问:“那难道不是你的愿望吗?”

“那是我曾经的愿望。”她说:“不是现在的。”

“正因为开心,所以也时刻谨记自己为什么还会存在,自己为什么还能感受到那份快乐,我如今存在于世的意义,是由您赋予的,因为信任您,信任您所说的天命,信任您是这样的神明,我才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存活在这世上,所以,请让我去完成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吧,月读大人。”

她这样说,轻轻抬眼,略带乞求地看着他:“让我去吧。”

但是,映入眼帘的是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说:“说了这么多,其实你还是想逃离我,回到他的身边去吧?”

“不……”她的瞳孔微微颤动,对某种危险本能的感知已经化作刺耳的寒意爬上了背脊:“我只是……”

“但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的声音充满一种叹息般的垂怜。

抬手挥了挥,刹时,巨大的神殿就被铺展开来的海水取代。

天平隐去,雷鸣消匿,在她脚下晃荡的,是粼粼的海面。

她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已经趋于完整和圆满,先前的月光被黑夜吞噬,如今新月爬上苍穹,他冰冷的微笑充满了一种近乎扭曲的快意:“我的月海可以随时收起展开,若我愿意的话,你永远都逃不出这里,若你如今也要违抗我的话,我宁愿你就这样死在我的月海中,反正现在的你诞生于我的月海,死在这里也算一种命运吧。”

就此,她感觉到平静的海面变得汹涌起来。

粼粼的潮水涌动起灰黑的污流,从深海之下翕动而来的游鱼仿佛化作锁链,试图扯住她的身体拖向海中。

对此,她本能地后退,然后逃跑。

他没有阻止。

一望无垠的月海并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只有尽头伫立的行宫好像才能让她逃脱身后追来的海浪。

从海面上被逼回行宫的途中,她感觉自己的脑海中掠过了无数有关于月读的画面。

从复生到如今的每一幕,都很清晰。

人的记忆有无数扇门。

月海的行宫也有无数扇门。

打开哪一扇,或是关上哪一扇,呈现在眼前的都是熟悉的景色。

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经常迷路。

冰晶琉璃所筑成的墙面没有温度,却像镜子一样隐约映出她彷徨的面容。

层层叠叠的殿宇错综复杂,如万花筒一般,分不清哪一面映照出的才是真实的她。

她在幽长寂静的走廊里彷徨,突然发现往日里熟悉的殿宇突然就变得像一开始那样陌生了。

不管往哪跑,身后好像都有影子追来,不管怎么寻找,都找不到她曾经熟悉的地方。

那些总是敞开的、能够一眼望到海面的大门变成了一座困住她的鸟笼,全都关了起来,将她逼向了幽深的尽头。

她只能试探地打开了其中一扇门。

然后,她看到了月读的身影。

起初,她以为是对方追来了。

但细看,他背对着她,将手中的什么东西抛在了月海中,粼粼的水面掀起波涛,吞噬了一闪而过的金光,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沉默地离去,月海寂静无声,夜幕之上的月光一如既往地照耀。

明日朝只能继续往前跑,在火急火燎中循着月光打开了下一扇门。

这次还是月读的背影,只是这一次多了几道庄严而苍老的声音。

身为高天原如今唯一在位的三贵子,预言之神高大而庄重的身影位列其中,作为不容忽视的道标立于众神之首。

他先发出了声音。

【那场审判中,最终存活下来的高阶神只剩在座几位,如今高天原等于遭受灭顶之灾,未能目睹的众神迫切想要知道当日的真相,诸位有何高见?】

有神言道:【天照大人化为太阳沉睡前特地交代了一件事。】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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