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八岐大蛇的心情不错。
虽然他嘴上没说,但明日朝能明显感觉到他像羽毛一样飘飞轻盈的状态。
许是如此,他不再置喙她日夜照顾婴儿的行为,就连他看不上眼的人类孩子也不再被他投以冰冷的视线,他选择了无视。
那对他来说本来就像世间微不足道的草木沙石一样,没什么区别。
明日朝最终还是把取名的权利交还给了那个孩子的父亲,正如她在那个孩子不再那么依赖她后就将其交还给了府中的人一样。
足足快半年,恰好迎来了冬天。
城主的女儿终于得到了名字。
因为太爱哭闹,嚎啕大哭时的气势又与她早产而显得孱弱的身体完全不同,城主最终带着祝福的心意给她取了「咲歌」这个名字。
冬天寒冷,不宜出远门,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城中的梅花绽开了。
虽然不再手把手地照顾姬君,但是明日朝还是以巫女的身份留了下来。
城中设立有专门招待术师和巫女的场所,她从城主的府中搬去了那里。
搬到那的第一夜,八岐大蛇一上来就要亲吻她,但是被她制止了。
可惜制止无效。
对方亲吻她的力道有些重,她被逼至墙角的屏风边,进退不得,只能在他的侵略中发出紊乱的喘息,双手紧紧地攀在他肩上。
八岐大蛇现在每次出现都要向她索要一个吻,她不觉得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但是有时候他无意间展露出蛇类的本性时,一截雪白的蛇尾总是掩在繁复的衣袍下欢快地摆动,像金鱼翕游时漂亮轻薄的尾鳍一样。
他喜欢这样。
她微妙地判断了一下。
有点意外。
按照须佐之男的说法,神并不重欲,繁衍子嗣也不需要像世间的人类和动物一样交合,高位的神更是如此,甚至可能不会有那方面的欲望。
就算是记忆中的八岐大蛇,对她也只是停留于表面的亲吻。
但是当年那样就已经非常满足。
记忆里的神明对她的吻往往就像蜻蜓点水,像落花抚地,像飘雪映日,一触即离,小心翼翼,温柔得不可思议。
她能感受到一种被珍视的欢喜。
如今倒是有些猛烈了。
现在的他往往会在轻触几下后就突然加深那个吻。
仿佛要将她的抗拒和挣扎都吞没掉一样,蛇类特有的冰冷火急火燎地融化在她温热的呼吸中。
属于生的气息被掠夺,窒息的感觉涌来,胸脯开始剧烈地起伏耸动,交缠的感觉让唇瓣和舌尖都隐隐发麻,世界好像奇怪地安静下来,隔绝了多余的声音,她会在那样诡异的寂静中听到自己心脏在急促地跳动,血液仿佛在身体里奔涌沸腾。
很烫。
不仅仅是自己。
真奇怪。
蛇明明是冷血动物。
可是为什么他的吐息也变得那么烫?
那些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又是什么?
……啊,是他的心跳。
他如今也有一颗会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被迫贴着他也在起伏的胸膛,感觉到对方的掌心放在她的后颈上,像拿捏一只不乖的猫一样,禁锢着她。
缠绕是蛇类的本能。
就算是仅仅是亲吻,也是交缠、掠起、卷夺,追着肆虐。
她手指不可抑制地痉挛了一下,扯住了他的发丝,将五指陷进了对方背上流淌的银发中,像柔软的花枝一样攀着他。
温热,滚烫,鲜活。
美丽又脆弱。
纤细的竖瞳盯着她,像锁定猎物一样,他亲吻的时候不会闭上眼。
但是会细微地收缩。
他发出餍足的叹息。
她一开始总担心他会在这样的亲昵中突然杀了她,就像他之前借由亲吻挖去她的心脏一样,如今若是突然死了,会有些麻烦,她不确定下次回到月海后那位预言之神会不会再放她下来。
好在他总不会太进一步,一直都停留在亲吻而已,她也不主动,不怎么迎合,因为她怕自己不小心磕破他的唇角沾到他的血。
邪神的一滴血就能引发铺天盖地的罪恶,他如今能从狭间里泄出一丝神力,他会用这一丝神力去做什么?
她见识过数千年前他所引发的灾难,他的一滴神血,甚至是一道吐息就能掀得尘世翻天覆地,若是他有心想要做什么的话会怎么样?这里的人都会死吗?之前出现涌动的妖潮又会再次出现吗?
舌尖突兀地一疼,她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吃痛的呻|吟。
他不满她的分神。
神明施以惩戒,用疼痛蛮横地扯回她的思绪。
虽是独居,但这里的房间不比城主府中的规格,隔音效果没那么好,周围又栖住着很多擅辨妖鬼邪异的能人异士,她紧张地攥紧了他的发丝,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喘息和声音,唯恐这些动静惊来他人。
屋外的雪飘得很安静。
冷风一丝都没有灌进来。
本以为差不多可以停下了,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冰冷的掌心开始从她的脚踝一路往上绵延,就像拨弄一片温暖的雪色一样,不知何时显现的蛇尾像夜色里流淌的银河,蜿蜒在她被半褪下来的火鼠裘上,甩灭了燃烧的烛光。
他的吻从她的嘴角流连开来,先是点在脸侧,然后鼻尖,又往上落在眉间,然后想要亲吻她的眼睛。
她的眼睫飞快地颤动,下意识闭上了眼,他的吻就落在了眼皮上,又顺势点在了额心。
她感觉到他的手抚过了她平坦的小腹,放在了她起伏的胸口上。
她蓦地一惊。
就像被冷水泼下来一样,她倏然攥住了他的手腕,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
他一顿,没有再继续,而是用低哑而暧昧的声音说:“别担心,我不会再挖你的心脏。”
“嗯、嗯。”她胡乱地点了一下头,说不上相信和怀疑,瞳孔还是在颤动,目光也还是有些发直。
见状,他安静了一秒,先一步收起了危险又美丽的蛇尾。
今晚的吻终于结束了。
铺展在地的长发如同漆黑细密的蛛丝,被他用覆满蛇鳞的掌心从她雪白的背上捞起,将半褪下的衣物重新覆上她线条柔美的双肩,他帮她将折腾得有些凌乱的衣襟拢好。
彼此沉默了半晌,等到她不再颤抖后,她才注意到夜色已深。
想了想,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她起身,在他莫名灼热的目光中褪下火鼠裘,剩下一片雪白的单衣,然后走出去,来到了院中打水的井边。
用木桶打起一桶冰水,她在雪地中跪下来,在飘飞的雪絮中将那桶冰水从上到下一倒,淋了个湿。
刺骨的冷像冰椎一样凿进四肢百骸,冻得她一个机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冬夜的风很干冷。
今日的净身也已完成。
将木桶放好,顶着湿淋淋的长发和单衣,她眨掉眼睫上的水珠,听到身后的走廊传来声音:“你每次都要这样,如今天照已不在,她定的戒律也不复,之前天气暖些也就算了,现在冬天了,你也依旧要执行这道酷刑吗?”
“还是说,我的触碰就这么让你觉得污秽?”
八岐大蛇的声音总是很轻,像从喉咙里哼出来的歌一样,但是,没有笑意时,就会有一种天然的压迫感。
对此,她平静地站起来,越过他站在廊下的影子往回走:“没有,你别在意,这只是我的习惯,就算你不那么做,我也会进行日行一次的净身。”
“现在它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戒律或酷刑,它确实能让我戒焦戒躁,摒弃杂念和多余的欲望。”
他无悲无喜地问:“你和月读做这种事后也会这样?”
“也会。”她没有否认,看上去十分公平和一视同仁:“月海的水很冷,也有同样的效果。”
周围的风声仿佛凝滞。
紫罗兰的眼睛隐入眉弓下的影子里,冰冷的目光安静地追随她,从雪色里一路阴黏地蜇伏到屋中。
屋里有取暖的炭火。
将窗稍稍打开透气,重新点燃烛火,她换上干燥的衣服后,又用毛巾擦拭长发。
待到长发干得差不多了,她才熄灯躺下睡觉。
寂静的黑暗中,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细密冷硬的蛇鳞划过地面,缠绕上她的细颈。
力道不重,能顺畅地呼吸,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贴着她的脸,手上一摸,又长又细的蛇身顺势从细颈上游走到手腕上,缠绕了几圈。
那是一条细长的小白蛇,但是人身蛇尾。
上半身赤条条的少年形态就犹如在虚无之海所见的样子,纤美,瘦削,张着双手依着她的指尖时将小小的头颅靠过来,像一朵冬夜里还未盛开的白花。
他刚才就是用那双细瘦的胳膊抱住了她的脸颊的。
蛇是冷血动物,但也怕冷,需要冬眠。
明日朝放下手来,他又重新游回了她的颈边。
他张开双手抱着她的脸颊,像抱着一颗喜欢的苹果一样,全身心依托着她的温度,轻轻阖上了漂亮的眼睛。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有些困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算了。
他若是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大雪下了半个月。
积雪的冬天是一年中比较悠闲的时节,不用耕种,也很少上山打猎,更没有野菜可以采摘,若是食物足够,那么该考虑的就只有怎么不被冻死。
留在城中的术师们无法远行,只能聚在一起探讨自己游行时的奇闻异事。
如今神鬼乱舞的时代还未过去太久,就算高天原渐渐与人间分离,但是依托着以前留下的灵气邪瘴,各地兴起新生的土地神和妖鬼魔物还是比比皆是,都是术师们分享的重点。
他们大多是为狭间的异动汇聚而来,因而也在讨论如何解决松动的封印,但是经过漫长的探索,他们惊骇地发现如今汇聚在这里的术师,其修行的封印术都还达不到程度。
狭间是由天地之行刑神挥动神器劈开的裂缝,是在生与死的界限中劈开的另一处时空,那里存留的封印目前还不是人类所能处理的,如今仅仅的松动和异象就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
将情况向城主禀明,当中最有权威的术师说如今封印术还得加深钻研,说不定还得花上几年、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处理松动的封印。
八岐大蛇不是不知道人类的动作,但是他明显不是很在意,他甚至有时恶趣味发作想要逗弄他们,但都被明日朝按下。
他很满意她没有参与太多封印他的大计,或许他也不是很在意她参不参与,在他看来,仅凭人类而要修补松动的封印对他们来说还是难如登天,他甚至说:“仅仅这样人类就已经束手无策,等到十几年后估计更是望尘莫及,若是月读愿意协助一下的话还有可能,但是他对人间的态度可实在是冷漠得很呢,你可要加紧时间了。”
她写字的笔一顿。
其实他说的也没错。
距离高天原的那场审判到底过去了数千年,虽然有关六恶神和八岐大蛇的恐惧还笼罩在人间,但是现在的人类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无法想象封印下到底存在着一位多么恐怖强大的邪神。
若是知道了,别说十几年了,估计直接绝望放弃了吧。
但她到最后都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独自在冬日里拿着弓箭外出探查了。
说起来,好久没去拜访镇墓兽了。
她其实不知道狭间具体的出入口在哪,就算如今这片土地一眼望过去平旷开阔,但是那道能将上古巨蛇全然钉死封印的狭壑定然是一道无法被世间之人常眼窥见探入的巨大深渊。
城外的雪停了。
踩着白茫茫的积雪往前走,天上的阴云似乎被日光驱散了些许,凿下了浅薄的天光来。
某一刻,她似有所感地回头,见一旁落了雪的树干上懒洋洋地倚着一抹影子,那里有雪白圣洁的衣袖垂下来,又在浅光疏影中化作扭曲的蛇影遁去。
“势夜姐姐!”
身后传来嘹亮的声音。
她站定,看到熟悉的人影后晃开一点轻轻的笑:“啊,长髓彦殿下,您这是?”
背着箭筒拿着短弓的小少主披着兽皮制成的冬衣,像只小粽子朝她跑来。
在他身后,还有好几个牵着马儿负责看管保护他的士兵。
“没事出来跑跑跳跳,想看看有没有兔子可以狩猎。”他顶着被冻得红通通的脸笑道。
“才这么小就想着狩猎了,最近开始练弓术了吗?”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嗯!”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明日朝又问他:“咲歌最近怎么样了?还好吗?”
“嗯!咲歌她又长大了一圈了。”作为哥哥的孩子脸上绽放出一点柔软的色彩:“您什么时候愿意再来府中看看她呢?”
顿了一下,他又道:“我听说,等到春天到来,你们会离开这里,是真的吗?”
她怔住,想了想,确实等到积雪消融春天到来的时候,应该会有大批的术师和巫女离开,毕竟目前无法解决狭间的异动,总不能都在这里呆上几年、十几年吧。
对此,长髓彦也问她:“您也会走吗?”
她说:“也许会,毕竟没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他失望地撇了撇嘴,又问:“若是离开的话,势夜姐姐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吗?”
“您的家乡在哪里呢?”
“我的家乡吗?”她笑了,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在天边吗?”他抬起眼睛。
“嗯,远在天边。”她低头,轻轻抚着他的脸,深深地凝视眼前的孩子。
浅浅的日光落入他仰头来望她的眼睛里,他微微攥紧手中的短弓,放轻了声音:“即便那么远您也要回去,您很喜欢那个地方吗?”
她没有说,只是往前走,任由茫茫的原野被风掀起雪絮,吹扬了稠长的发丝,空茫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我的故乡到了春天会有满城的樱花绽放,漫天的花瓣飘起来,简直是樱花的国度,如今是见不到那般春景了。”
“听上去很美丽,您想回去吗?回到自己的家中。”天真的孩子踩着她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就像一只懵懂的雏鸟。
他那么单纯地看着她:“您思念自己的故乡吗?”
她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停下脚步来,又弯下身,轻轻抱住眼前的孩子,看上去就像一只没有归处的候鸟。
平平淡淡的日子如水般逝去。
到了腊月的寒冬,又下了足足半个月的大雪。
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到来了,鸟兽隐去踪迹,寒梅也隐去色彩,大地一片纯白,所有人都说今年的春天会来得很迟。
明日朝收到城主叫人递来的请帖时有些惊讶,因为上边说希望她能作为长髓彦的弓术老师留下来,搬进城中居住。
作为长子的少主不会缺乏能力出众的老师,她尚在考虑,就在夜里被人轻轻敲响了窗柩。
不,那不是人。
映在窗边的影子她很熟悉。
轻轻起身,打开,一丝属于樱花的幽香先飘进鼻腔里。
站在窗边的神祗明明是那么明亮圣洁的色彩,却像没有生息与存在感的幽灵一样,抱着一枝樱花从飘飞的风雪中走来。
就像衔着花枝前来啄窗的鸟儿一样,他弯着一如既往的笑,漂亮到让人神魂颠倒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轻飘飘地说:“城外的樱花开得早,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枝樱花,我摘来给你。”
她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
恰逢一阵大风刮起,飘扬的落雪纷纷扰扰地灌进来,他的手像柔若无骨的蛇一样,轻轻游离过来,牵住了她的指尖。
“要一起去赏夜樱吗?”
她拒绝了他。
她没有大半夜去赏樱的雅致,即便她不是很困。
但她还是收下了那枝早樱,将其插在了屋里的壁龛中。
那一夜过后,寒冷的大雪终于停了。
温暖的阳光洒下大地,新绿冒出枝干,百花开始绽放,覆雪的枝头占缀着许多艳丽的色彩。
明日朝接受了城主的聘请,在一个温暖开花的春日搬进了城主府中。
如她所想,让她作为弓术老师留下来的提议其实是长髓彦提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那一晚找到了迷路的他,再加之丧母得太早,在那半年照顾咲歌的时间里,小小的少主将她视作了亲近的姐姐。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在加之确定留下来后,她开始陆续收到一些来自异性的礼物。
她本就有一副年轻又貌美的皮囊,对外的性格也算不错,如今又成为了少主的老师与他们走得近,一时间求爱的人就多了起来。
都是一些很常见的东西,胭脂唇膏,还有发带衣裳,有些是家中自己腌制的蜜果肉脯,这个时代还没有赠和歌的风雅,一切都很实际,若是有情意的男女相约去外头的草丛里滚上一圈也算私定终身了,很多人来约她出去赏樱踏青,都被她一一回绝。
后来,听说他们很多都发生了意外,要么失足落水,要么疾病缠身,甚至有些被小偷窃了不少家财,都是些没有害及性命的倒霉事,但都让他们没有多余的精力肖想其他。
取而代之的,她的房间里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各种东西。
先是衣裳胭脂发带,然后开始变成绘卷书画,后来甚至变成了珍珠宝石金钗。
那些数不胜数的礼物堆在一起,是多到会让人怀疑她私自敛财的地步。
她知道这是谁送的,也都接受,照单全收,但从来不会回礼。
直到房间里出现了一副上好的弓箭
轻轻地拉动弓弦,噔的一声,细线颤动不已,声音相当动听。
她将长箭搭上弓,锋利的箭矢对准了烛光中的影子,说:“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欠我一副弓箭。”
对方化作少年的身形端坐在屏风旁,没有一丝恐惧,只是似笑非笑:“这么多东西,你看上去就对这个最满意。”
“也不是。”她将箭收回:“你送的所有东西我都很满意。”
“哦呀?”轻轻挑了一下眉,那张青涩但漂亮到完美的脸微微加深了笑意:“真的?”
“真的。”她点了点头,目光一直落在长弓上:“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也很上等,等到咲歌再长大些,我可以送给她,就当为她攒嫁妆了。”
对此,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用紫罗兰的眼睛瞥了她一眼,那样的目光散漫又冷淡,好像在谴责她的不解风情。
咲歌已经长大许多,明日歌看着她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如今她已经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女孩了,还一直和长髓彦一样追着她喊姐姐。
相比于她,八岐大蛇根本不在意这座城里的任何一个人类,即便他已经造访了这里几年的时间。
但他还是喜欢亲她。
青杵上的烛光摇曳,平整的镜面映照出她开始梳发的面容,某一刻,苍白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肩,身后属于少年纤瘦的身形倚了过来,就要点在她的唇上。
但是明日朝制止了他:“不要用这副样子。”
“怎么?”他一顿,掀起的眼睫同他的发丝一样,是一种柔和又圣洁的白:“不喜欢这副样子吗?”
他的脸靠她极近,双手微微施力按住她的肩,不让她有逃跑的可能,那双罗兰色的眼睛明净漂亮得几乎让她溺毙。
她蹙起眉,没有动摇:“这副样子太小了,看上去才和十来岁的长髓彦一样大。”
“原来是这样。”他的微笑稍稍沉下来:“但之前你不也和那么年轻的须佐之男做过吗?甚至更过。”
她怔忡了,左思右想了好久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和须佐之男联系起来。
最后她才有些恍然大悟,她好像曾经是做过一个有关于年少的须佐之男的旖旎的梦。
她都快忘记了,他怎么还记得?
但她没有让步:“那只是个梦,又不是真的,须佐之男不会做那种事,总之,我不和小孩子接吻。”
他也开始不依不饶:“你怎么知道须佐之男没有做过?”
她叹了口气:“须佐之男不是那样的人。”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声音很轻。
但是他旦笑不语,最后还是变回了她熟悉的姿态。
当他准备再次吻上来的时候,明日朝突然又道:“八岐大蛇,你如今,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他微微一顿。
她那么平静地看着他,说:“虽然只是猜测,但正如我想从你这里知道须佐之男的去向一样,如今,你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对吗?”
她说:“要不然,自从高天审判后,你为何如今要这么温柔地对待我呢?”
夜里有绯色的飘樱拂进窗口,这些年来城中的樱花树慢慢多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
镜面上,轻盈雪白的影子只是沉默地向她轻轻伏了下去。
时间一晃而过,在城中的日子平静如水,宛若白驹过隙。
这个时代,男子十三、四岁也可以开始娶妻生子,长髓彦有天突然带回一位漂亮的少女介绍给她看的时候,明日朝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青涩漂亮的女孩是城中某户商户的长女,有一头很长的黑发,笑起来有些羞赧,漂亮的黑眼睛仿佛会说话。
明日朝感慨自家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了,高兴地献上了自己的祝福和礼物。
情投意合的男女进展得相当顺利,长髓彦第一年带回来给明日朝看,第二年就与她结为夫妻,第三年,他的长子佑兰丸就呱呱坠地。
已经初为人父的长髓彦开始接管城主的职责,近年来,城主的身体已经不太好,自妻子故去后,他没有再娶,而是全身心地建设城邦和培养自己的两个孩子。
曾经在黑夜里因迷路而哭泣的孩子如今已经是能策马奔腾、挥刀斩敌的将领了,而咲歌也生得愈发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还有些黏她。
大家都在变化,都在长大,时间的痕迹能在所有人的身上得到明显的展现,就连城邦也变得越来越好,每到春日,曾经平旷的绿野都会被漫天的绯樱占据取代。
在这之中,她这个十年如一日没有变化的人就显得异类起来。
城中的术师来了一批又一批,走了一批又一批,狭间松动的封印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她曾经去拜访过镇墓兽,对方开始跳脚地说八岐大蛇确实有了复苏之象,它能驱赶前来的妖邪,但却始终无法吓退扎根于此的人类,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它还问她,你有帮我去找小金毛吗?
答案是没有。
它也不失望,只是有些寂寥地发出闷哼,说她是个骗子。
“因为我自己的事情还没完成。”
她只能这样请求它的谅解。
城主是在一个温暖的春日走的。
生前带领父老乡亲在乱世中迁陡扎根的领头羊也终于疲累地倒下了。
此生无憾,只想与黄泉中的妻子团圆,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自己的儿女。
在临死之前,没有任何托付的言语,他只是深深地注视着明日朝没有变过的容颜:“来自高天的神使,请您一定要继续引导我的孩子们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
长髓彦彻底扛起了城主的担子。
也许是有所察觉,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他和咲歌一齐坐在她面前,对她说:“作为我和咲歌的姐姐,留下来吧,势夜姐姐。”
他说:“我们的母亲逝世得早,咲歌没有母亲的记忆,您当时出现得太过恰巧,仿佛命中注定一样,我从那时起就将您视作长姐,所谓长姐如母,一直以来,您在我们的心目中都是那么重要。”
于是,她的身份变成了城主的姐姐。
那些年,人与人的战争没有停歇,各地依旧在争权夺利、兴邦建国,更有甚者打着天照大神的后裔子嗣之名开始以宗教的性质拉拢人心,招兵买马。
在那样的乱世中飘摇,城邦与城邦之间的利益绑定变得越来越烈,以联姻形式的结盟已经不太罕见。
她身份的转变带来了更多的馈赠,也吸引了更多的人上门来谋求利益。
十几年不变的容颜终究会引人口舌,传到他人的耳朵里不知就变成了什么样的臆想,有人说她是妖,有人说她是仙,但是,求娶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为了减少那样的觊觎,长髓彦开始对外宣称她体弱多病,不宜见人。
温暖的春日,长髓彦引见她见一个人。
据说那是外来的使者,是不可交恶的城邦之子,近日来此建交,又听闻姬君病弱,特来献药,只求一见。
“说是献药,其实也是求娶之意,也许是听闻姐姐您美貌的好色之徒,若是您实在不愿见的话,我会想办法拒了的。”已经是一城之主的长髓彦对她依旧相当尊重。
她不想让他为难:“无妨,只是见一面而已。”
闹猫时节,蝶恋花。天上浅薄的流云淌过及近的枝桠,温热的阳光静静流淌在木廊上,山间的樱花如雾般缥缈。
她换上层层叠叠的衣饰,披上火红的火鼠裘前去迎客。
城池外漫天的绯樱纷纷扰扰地晃动。
垂挂在门扉上的竹帘将明媚的日光切割。
廊上有暖色蔓延到她的脚边,她看见帷帐之外,日光明亮的地方端坐着一位青年的身影。
宽大而精美的袖摆轻铺在了阳光的抚慰下,相比同龄人来说略显削瘦的身形在竹帘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剪影。
日光偏倚,远山送来飘飞的樱香。
她尽力临摹对方的轮廓,恰逢春风拂动,樱花倚过俊美的脸颊,对方一袭漆黑柔顺的长发在漫天的绯樱中纷纷扰扰地扬,添了几分缱绻虚幻之感。
他偏头望了过来。
恍惚间,春日迷蒙的阳光好似模糊了过去的光景。
她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形式再见到他那副样子。
但她知道,他也在看她。
那双幽紫的眼睛深邃,瑰丽,神秘,属于蛇类的竖瞳纤细得令她发颤。
她几乎定在了原地,感觉这段距离好像突然被拉长,再拉长。
“咳咳。”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轻轻咳出几声,说:“突感身子不适,怕传染给旁人,阁下快快请回吧。”
“姐姐——”长髓彦没想到她会如此,当即有些担忧地起了身,又忽地想起还有贵客在,当即止步:“请见谅,我姐姐她身体确实不太好。”
“无妨。”他伪装出温文尔雅的微笑,真的如同一位来自人间的贵公子:“不过能留下来叨扰几日吗?”
“自然可以。”长髓彦说:“这几天城中正好有祭祀,可以留下观赏。”
当晚,月光朦胧,从殿上淌下的纱帘在春夜的清风中飘荡。
折合展开的屏风绘着藤萝之色,柔幻的瑰紫遍布在贴着金箔的壁画上,某一刻,一旁的烛火被吹灭,她突然从小憇中惊醒,转头向光影扭曲的方向望去时,便见飘纱外立有一抹熟悉而静谧的影子。
“明日朝……”
她听到记忆中的声音在唤她。
“不过来吗?”
樱花纷纷扰扰地飘进来。
如梦似幻。
她恍惚地起身,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已经先于思考驱动她向他走去。
“……是你吗?”
她发出惊惶的声音。
手上轻轻拨开一层又一层纱帘。
近了,近了。
再靠近一点,就能看清了。
她说:“……我又梦到你了吗?”
纱帘后伸出一只覆着蛇鳞的掌心来。
他说:“是我。”
就此,隔着最后一层阻碍,她露出一个欢欣的笑,轻轻搭了上去。
对方也笑了起来,轻轻一拉,就将她扯进了朦胧的幻梦中。
撞开迷蒙的纱帘,扎进缭绕的春风中,将她拥了个满怀的人影宛若被黑夜筑造构建出一副晦涩而灰郁的躯壳来。
但她扑进了他怀里。
就此,漆黑细密的长发犹如蜿蜒的蛇群铺展开来,嘴角边上也因浮现出的笑意而延展中几片紫色的菱形蛇鳞。
他微微垂下温柔的眉梢,眼睫如蝴蝶颤动,瘦削的脸庞在月光中泛着一种柔美而病态的白,一袭深重的色彩就像是秋日里熟得发黑的果实,无端剥离出非人的阴郁感来。
她几乎被他这副与记忆中重叠的样子而蛊惑。
明明是如此邪魅不祥的样子,明明是这么妖异危险的姿态,明明不似真神时银发白袍的轻盈与圣洁,但是,就是无端地安心了下来。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晃开了一个柔软的笑。
她的声音和过去一样,与他的言语重叠在一起。
“白天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这副样子。”
“你来接我去黄泉之国了吗?”
死一般的寂静倏然笼罩而下。
微扬的嘴角隐去笑意。
她如梦初醒。
但是来不及了。
蛇类紧缩的瞳孔几乎像眼底里凿开破裂的一条缝。
一丝怪异的怒意一闪而逝,他突然掐住了她的下颌。
审视的目光变得冰冷无波,他幽紫而深邃的眼底如同空无一物的深渊,不再是明净如镜的色彩,而是逼仄阴郁的锋利与危险:“你在看着谁?”
“你在透过我看着谁?”
对此,她颤动得眼睫都在抖,发不出声音。
那不是害怕。
而是窥见某种隐秘的答案的战栗。
在他那样的目光中,一种对危险的预警油然而生,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刺骨的寒意从背脊升起。
空气突然变得又冷又滞塞。
好像有无形的风卷走了让人呼吸的氧气,某种窒息感从喉咙里升起,她的胸口因此而剧烈地起伏起来。
针落一般的寂静。
“姐姐大人,您睡了吗?”
这时,屋外传来了咲歌的声音。
纤细的影子被朦胧的月光轻轻地映在门扉上。
明日朝终于找回了自己发涩的声音:“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快逃。
“有一件事,咲歌无论如何都想先告诉您。”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