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走于茫茫的雪原。
满目腰际高的芦苇荡在晃,四周落满了纯白的雪。
柔和的月光下,细长轻盈的枝条呈现在眼前,荡漾的苇叶开出雪絮般飘飞的绒花,无数的苇穗随着风的吹拂,荡起层层的絮浪,像一幅流动的画卷。
漫步于这片雪白的海洋,她知道自己梦到了岛上的山野。
在那片白茫茫的平原中,有一颗粗壮的樱树伫立在眼帘的尽头。
光秃秃的枝桠有着独特的形态,像天空遍布在大地上的脉胳,蜿蜒盘旋着延向上方。
在那里,她看到了树底下轻轻倚靠着树干的、一抹雪白的人影。
她一愣,几乎没有犹豫,立马跑了起来,在冬夜的大雪中,漫过低垂涌动的芦苇荡,朝对方奔袭而去:“八岐大蛇!”
越跑近,他的面容就变得愈发清晰。
瑰丽而深重的鎏紫遍布垂地的衣袂,雪白的袖摆拢着柔软的羽絮,群蛇在他的身边游走。
柔软的银发耷拉,细碎的发丝垂在额前,纷纷扰扰地拂过额心的金色菱纹,他轻轻偏头,朝她弯了弯缀有金纹的唇角:“来得太慢了,明日朝。”
她终于来到他身边,像初见那般,低伏在他身上,双手下意识抚上他的衣襟,细细地检查起他身上可能存在的伤口。
之前群雷撕裂蛇身的光景好像还能骇然地浮现在眼前,她说:“你之前受伤了……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以这种方式见我?”
“我不就在这里吗?”他轻轻笑道。
她摇了摇头,倚着他的膝哭泣:“对不起,我丢下受伤的你离开了,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他自喉咙发出低哑的笑,纤长的五指游走于她稠长的发间,轻轻地梳理拨弄着:“当然不会,你不过离开了我一会,这与你千年的沉睡相比,不值一提。”
闻言,她侧头,抬眼,他的手就势卡住她的下巴,抬起,尖锐细长的指尖像野兽的利爪,轻轻刮过了她淌泪的脸颊:“不过一会没见,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很丑吗?”她迟疑地问:“你不喜欢吗?”
“怎么会?”他低头,眸子垂下,轻易抚过她眼角处的蛇鳞:“你现在身上可是有属于我的东西。”
她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听到他说:“或许也是因为你当时在天雷下溅上了我的血,我的神躯诞生于「虚无之海」,血里有来自那里的瘴气。”
“「虚无之海」?”她恍然地呢喃,这个陌生而晦涩的字眼让她感到些许不安:“就是你当初说的那片漆黑的海吗?”
他不置可否。
但他温柔地抚摸她腐烂的脸,然后是柔软的唇角,最后才蛮横地卡进去,用拇指轻轻磨着她尖锐的牙尖,反过来挑了挑眉:“你不喜欢?”
她一时哑言,湿漉漉的眼睫垂下:“不要捉弄我了……”
他无悲无喜地笑,放开了手,没再说什么,而是继续抚摸她的脸。
奇怪的是,被他抚过的地方,一寸一寸的,竟重新构筑出了光洁柔软的肌肤,她细长而稠丽长发、她曜黑明亮的眼睛、她适合微笑和哭泣的嘴角……她的一切,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清晰地倒映在了他罗兰色的眼底。
熟悉的夜色带来闲适的寂寥之感。
冷意卷着浅薄的雪雾穿山而来,满目雪白的芦苇荡随风摇摆,像无垠而广袤的大海。
不说话的时候,她就安静地依偎着他。
她半趴在他的膝上,垂眼,细数着他手上覆盖的蛇鳞有几片,有蜿蜒的群蛇不甘寂寞,沿着她的双腿盘绕,攀上她的身体,圈上她的细颈。
他突然说:“你没有什么想再和我说了吗?”
她抬眼再去看八岐大蛇的时候,苍白的月光跳跃在这位神明安静而邪异的眉眼间,但是,并不觉得清冽,反倒有些虚渺。
“你违背了我们的契约,明日朝。”
他这么说的时候,似笑非笑,她无法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任何情绪:“你明明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予了我,如今却又不经我允许,就要须佐之男弑杀你。”
对此,她先是呆愣,随即才火急火燎地说:“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自己伤害会须佐之男……我感觉自己不受控制,我已经掌控不了自己的暴虐了,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若是不这样,我也许会不受控制地伤害他,我明明那么爱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恨他……”
她这么说,垂泪的模样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愧疚,八岐大蛇好以闲暇地看着她,反倒问道:“你恨他什么?”
“恨他对你许下过相伴一生的承诺却没有兑现?恨他说要保护你却让天雷劈死了你?还是说,你恨他没有给予你你想要的爱?”
闻言,她恍惚而茫然地张了张嘴,却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尖锐的蛇瞳下移,他似乎乐于欣然她这样滑稽的模样,冷淡地说:“有光就有影,爱恨本一体,或许我当初确实不该放任你想起他,他就是你痛苦的根源。”
但是,她却只是道:“我不后悔,八岐大蛇……”
他笑道:“你既然如此爱他,那为何现在不怪我当初抹消了你的记忆呢?”
她说:“因为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从痛苦中解脱……”
对此,他安静了片刻,才说:“也不全然。”
恰逢一阵稍大的风拂过,满目的雪絮飘飘洒洒,某种黯淡的色彩掠过他的眼帘,他的声音在偌大的风声中突然就变得有些迷蒙:“你对爱其实很模糊,明日朝,你如此爱他,但只要忘记他,你便会认为自己爱的是我……但遗憾的是,千年来,我也没有感受到你对我的爱。”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的神情渐渐像褪去了色彩的画一般,变得苍白、单薄。
但高高在上的神明只是慢条斯理地说:“你能够将灵魂献予我,为我去死,你甚至亲吻我,但你却不会如你嘴上所说的爱我,时至今日,当我看见你想起须佐之男后对他的那份情感,我更加清楚地知道,你从未爱过我,所以,你能沉睡,留我在梦境外独守千年。”
“不是的……”她空白地说。
但是,更多的反驳之语怎么都无法再倾吐而出,她只是惊惶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片刻后,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她突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摇了摇头,乞求道:“不要抛弃我……”
但他只是继续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就像神明偶然垂怜轻拂人间的花朵那般,随意又漫不经心:“你们人类当真是有趣呀,薄凉,自私,擅于欺骗和伪装,你尤甚,明日朝……从小到大,有多少人被你佯装出来的善良与深情欺骗,又有多少人识破你呢?你渴望爱,追寻爱,但是又不懂爱,还无数次的被自己假想构筑出来的爱毁灭,我已经看得足够乏味了。”
温热的眼泪再次溢出眼眶,她听着他所说的一字一句,感觉心脏所在的位置开始针刺般地痛。
明明她已经被他赋予了新的血肉,但是,她又感觉到自己的皮囊被他活生生剥下来一样,血淋淋的,底下是一个被戳穿了面目而无所遁形的自己。
即便如此,她依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讨好般地笑了起来,试探地说:“……你在说什么呀?你是生气了吗?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如果还有机会,我不会再让须佐之男杀了我的……我会离开他,去找你,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我甚至可以不再见他……我也可以不再想去黄泉之国,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但他没有动摇,只是垂眸说:“我允许你去黄泉之国了,明日朝。”
她突然一僵,在他的掌心中垂泪,听到他说:“与其让你被须佐之男杀死,不如顺了你的愿,去往黄泉之国吧。”
她偏头,轻轻蹭着他的指尖,终于绝望地问:“但你不会再陪着我了,是吗?”
他没有再回答。
寂寥的光影似乎牵动着他的嘴角,他掀动颤动的眼睫,里边似有浮光掠过。
就此,有巨大的白蛇卷着她,将她带离他的身边,拉扯着她脱离梦境。
她看到那个人影越来越远。
对此,她不甘心地攀着白蛇的头颅,目眦尽裂地想要挣脱禁锢去往他身边。
她尖叫,大喊,哭泣,月光打在她和白蛇身上,晦暗的光影化作细碎的褶皱流动,梦里的风吹扬了她的长发,纷纷扰扰的罅隙间,她看到那个离她越来越远的身影仿佛已经与满目的白雪和芦苇荡融成一片。
“连你也要这样对待我吗?!”
她声嘶力竭地说。
她觉得自己本该气愤,本该生气他的愚弄。
他难道也像以前那些人类男人一样,给了她被珍惜的错觉后,又要在乏味后就抛弃她吗?
她只是新鲜过后就能丢弃的玩具吗?
……不对。
高高在上的神明,遥不可及的存在。
是她怎么都不敢企及的存在。
她从来都没想过得到他的爱。
生前,还不知道他是所谓的神明时,她只是隐秘地希望他能慈悲地分出一点点时间,陪着她一生就好。
不管是身为斋宫不得情爱的一生,还是济世救人的旅途,她都只是希望他能陪在身边罢了。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不管是须佐之男,还是他,她确实贪心地希望他们能陪她一生,但是,她从没奢求过永生。
永生于她而言,不是恩施,也不是天赐。
神明的永生漫长而无聊,但是对她来说,永生意味着漫长的时光中,她还可能经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和抛弃……
也许,这才是她一开始一定要去黄泉之国的原因。
她不敢奢望他能一直一直陪着她,所以,她明明奢求的只是人类的一生罢了。
但是,他用千年的陪伴换取了她的信任。
他用那么漫长的时间,证明了他的与众不同。
事到如今,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神明的生命漫长到无边无际,难道,她只是他当初口中那个无聊的时光长河中打发时间的乐子吗?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明明!你明明!”
她这样哀怜而语无伦次地大喊的时候,冬夜的幽暗涌来,他的身影浸在沉寂的月光中,像是将要消散那般,荒诞又轻盈。
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遥远而轻飘飘的声音突然这么说:“我爱你,明日朝。”
宛若无根的花朵坠落,那是不带一丝重量的声音,仿佛只是无意间发出的一声呓语。
她却是骤然一愣。
……记忆里,他从没说过喜欢或爱她。
就算是在认为自己生前爱上他的年岁,他也不曾借此说过爱她。
所以,她已经分不清那句话是真实还是虚假,亦或只是她的错觉。
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这样说,他到底出于什么心思才会在即将离她远去的时候,还说出这般残酷的言语呢?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所有的哀悸和怒火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她看到了某种盛大而璀璨的樱色在眼帘中骤然绽放。
他缥缈而慵懒的声音也在那片簌簌而落的花雨中响起:“我就在那里等你,明日朝……”
“偶尔,也要让你来追寻我才对……”
伴随着这样的话,最终,她不再挣扎,只是朝樱树下渐远的影子竭尽全力地伸出双手,像是要再次拥抱他一样,恍然地说:“你看,樱花树开花了……”
“八岐大蛇……”
……
她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眼角有温热的眼泪滑过。
但是,有柔软蓬松的绒毛拂过她的脸,她恍惚地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木制的屋舍里。
寂静的夜色中,没有点灯,但是,有金色的流光闪烁,一抹金色的影子窜着电流,甩着毛绒绒的大尾巴,正从她的眼前掠过。
那是一只猫咪大小的动物,四肢短小,跑起来倒是灵活,似乎注意到她醒了,它立起的耳朵动了动,随即就转身跑远,只稍一会便消失不见,压力没给她看清的机会,只留下明日朝空白的呢喃:“……猫?”
“不是猫。”这样的回答伴随着几道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是我用一丝神力化成的神兽。”
她寻着声音抬眼望去,看见半开的格拉门外,幽暗的夜空布满星星,朦胧的星光透过墙上的窗户安静地洒下来。
有窸窸窣窣的树影在清风拂过的屋檐下低声细语,在那之中,属于少年身形的影子立在门边,悄无声息地蔓延至她垂在地板上的指尖。
轻盈的飘纱垂在身侧,抬起的手扶住老旧晃动的门框,来者逆着黯淡的光线,伫立在门边,安静地望进来。
她因此对上了一双鎏金的眸子。
细长柔软的发丝耷拉在额前和肩膀上,是砂金般浅薄的色彩,并不如他的眼睛那般夺目具有侵略性,但是,他额上的神纹流动着足以驱散黑夜的光芒,连带鬓边悬浮的两枚黑金的耳坠也显得那般神圣与庄严。
但是,除此之处,少年的身形单薄,膝盖以下没有衣物遮挡的双腿细瘦白皙,裸露在外,他依旧那么年轻稚嫩,与过去无异,以人类的标准判断,他的年纪看上去还不过十五,这让他的面容愈发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她注意到他身上拥有着许多精美贵重得不像当今人类所能锻造的造物,不管是细致精简的衣饰,还是雕着花纹的颈环和坠有勾玉的项链……再一次见到这样的须佐之男,她才有了真正美梦破碎的实感。
她曾经所拥有的那个少年,他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基于神明这个高贵超然的身份。
是她眼睛受了伤,将他误以为是人类。
……所以,当初,村庄的大家为什么能那么自然平和地接受他这样的存在呢?
他这副模样,不管如何看,他都不像人类的孩子。
第一次来到人间的少年神明,连人类是否需要吃饭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洞悉世间的法则学会伪装呢?
他当初也许正是用这副模样降临在她的面前,又懵懵懂懂地带着身为人类的她走进了人类的村庄。
村庄里的人们也许早就识破了他们自称兄妹的谎言,或许,曾经那些爱慕他的少女们也已经无数次提醒她了,是她不愿多想,宁愿欺骗自己,忽视心底里的一丝隐秘的不安。
但是,那样的过往好像已经是相当遥远的记忆了。
十二岁那年的春日铺展开来的光景永远都是黑暗,就算此刻他的面容尚能与生前的画面重合,也已经宛若隔世。
原来,时间真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面对这样的须佐之男,这一次醒来,她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诡异的沉默一时间在他们之间蔓延。
她眼睁睁看着他口中那只所谓的神兽灵巧地跳上了他微微抬起的手臂,而他自己则迟迟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距离她几米的门外,像一只在山野间踩着光影踌躇不前的花鹿,那么安静而平和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反倒是屋里突然响起了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寂静,他手上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像被习性驱使一般,“喵嗷”一声,敏捷地跳下,飞快地追着角落里三两只乱蹿的黑影而去。
对此,明日朝轻声道:“……还说不是猫。”
“……不,它真的不是猫。”他这么反驳,平和的声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天真:“它可以比猫更雄壮威猛的。”
“是吗?那真是可惜。”她侧躺在冰凉冷硬的木质地板上,凌乱的发丝像海藻一样盖着她的脸,她神色平静而空白,贴着地板的脸颊可以嗅到尘埃与春雨潮意混合的气味:“我还挺喜欢猫的。”
他安静了一秒,略薄的唇线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看上去平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郁闷。
无视了角落里噼里啪啦的小家伙,他不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迟疑地开口道:“……你好像冷静很多了。”
“……嗯。”她一动不动的,只是用轻轻的声音回应:“这里是哪里?”
他平乏无波地说:“是山野里一处无人居住的屋舍,你似乎怕太阳光,我便将你带到这来了。”
但是,她却是轻声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明明让你摧毁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拥有那样的勇气……”
“我觉得暂时还不能那么做。”他说:“至少,你认识我,不是吗?我想要确认一下。”
她没有回答,反倒偏开了目光,不再看他,而是将视线随意地落在了窗边的木柩上。
他平静的目光没有显露出多余的情绪,但是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一次醒来后明显的忽视与冷淡。
对此,他看上去也没有多在意,只是问道:“你原本是人类?”
没有回应。
他也不恼,而是继续问:“你以前是怎么认识我的?”
依旧没有声音。
“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你说自己对我做过过分的事?”
“你遭遇了什么才来到我面前的?”
这些声音一道一道地抛出去,都像沉入湖底的石头,没有掀起一点波澜与回声,与此前的景象天差地别。
五指细微地攥紧了门沿,他平静的眼底终于有细微的流光晃动。
他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看着夜色化作迷蒙的纱雾,在她的身上流动、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