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在门边蹲下身去,招手唤回那只还在屋里打滚的小家伙。
但是,被电晕拍在地上的老鼠一只又一只,直挺挺地堆在了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对此,少年试探性地探进头来,迈进屋子里,像怕惊扰她似的,小心翼翼地越过她,用神力化作的电流,将那些老鼠都捞出了屋去。
期间,赶在他离开之前,她突然开了口,说:“须佐之男,你若是现在不杀我,那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吧,接下来,我要去黄泉之国,我不会再让你杀了我了。”
他一愣,离去的脚步在她身边顿住。
“……黄泉之国?”头顶上传来他茫然而困惑的声音:“那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明日朝转动眼珠,说:“传说中死亡的国度,亡者的归宿,灵魂的安息之所。”
身上传来炙烤般留下的灼痛,她看到自己的双手上都是火舌焚烧过后破碎而糜烂的伤口,也许不止是双手,还有脸和身体,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脸依旧是腐烂的状态,或许那只是一个有关于八岐大蛇的梦,但可以肯定的是,太阳的光辉给她的灵魂留下的伤痕与疼痛,已经无法磨灭。
这份痛苦可能还会折磨她许久许久,久到她终有一天会不受控制地失去自我,化作憎恨太阳的怪物。
但是,她是天照大神的斋宫,她怎么能憎恨太阳呢?
她想要赶在那之前,让一切都得到平息。
但是,须佐之男匆匆地处理完手上的东西,又走进来,轻声说:“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地方……”
“没关系。”明日朝轻轻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去那里了而已。”
就此,某种缄默突然从他的身上浮现,他沉寂了片刻,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
属于他的气息,像一阵缭绕的轻风,轻轻地笼罩下来。
她没有赶他走,但是也没有再理会他。
直到她看见他的手试探性地伸来,想要撩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时,她才轻轻地开了口:“都说了不要看我的脸。”
他的指尖堪堪地停在她的眼前,然后蜷缩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眉梢间绕着几分原生的忧郁,几秒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说,黄泉之国是亡者的国度,那么……你是已经死了吗?”
她安静了一会,才平静地说:“身为人类的我已经死了,大概有一千年了吧……”
“一千年……”他呢喃着这个数字,似乎在回想什么:“可是,你看上去那么年轻,你是怎么死的?”
闻言,她苍白地张了张嘴。
但是,她最终只是用平淡的口吻说:“因为做错了事,所以,受到了惩罚。”
“什么过错需要以死谢罪呢?”他问她:“你杀了人吗?”
“……没有。”
他无害的目光静止着,落在她柔软纤细的肩颈线条上:“那与你所说的,对我做过的、过分的事有关吗?”
“……”
没有得到相应的答案,但是,她的沉默仿佛已经是一种回答。
他看着她,没有再追问,而是将视线轻轻笼罩着她支离破碎的影子。
抗拒与回避并没有让她呈现出僵硬或紧绷的姿态,相反,她垂头蜷缩的样子低怜,从俯瞰的角度望过去,她隐藏在黑发下的眼睫一览无余,根根分明,像一只被大雨打湿的鸟。
很快,他用略带迟疑和愧疚的声音说:“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对不起,但是我的力量与你现在的互斥,无法为你治愈。”
“为什么要道歉呢?”与之前张牙舞爪的姿态相比,她现在发出的声音可以说是那么温柔且善解人意,几乎很难让他再联想到白天所见的怨鬼:“我已经堕为妖鬼,你歼灭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反正现在还不会魂飞魄散,我只是需要休息,积攒一些力气再去黄泉之国,请你不要再管我了,等到我有力气后,我就会离开这里。”
闻言,少年垂眸,一簇一簇的羽睫翕合,流动的夜色渡及他的半边脸,他的眉梢上好似晕着一种圣洁的白:“你所说的黄泉之国,在哪里?你可以一个人去到那里吗?”
“……应该可以。”她不确认地说。
“有人会在那里等我,我想我可以找到他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叫八岐大蛇吗?”他淡淡地问。
“嗯,你竟然知道。”她说。
“因为你昏迷时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他平静地说。
明日朝微动眼珠,将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
他这会没有看她,视线不知道落在屋内的哪个角落,但是他的侧脸被夜色里黯淡的光烘托着,没什么表情,只有颤抖的睫毛像蝴蝶不安时迟迟不愿落下花枝而扇动的翅膀:“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像人类。”
明日朝却是轻轻问他:“你不认识八岐大蛇吗?”
“我应该认识他吗?”他转过头来,一种审视的目光无悲无喜地耷拉而下。
“……他也是和你一样的神明。”明日朝这么简短地介绍了一句,心中却奇怪地升起了一丝难以忽略的违和感。
须佐之男对此好像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只是道:“但我对他和你都没有任何印象。”
那样的声音很冷静,也很笃定,与其说是一种陈述,不如说是某种近乎冷酷的宣判。
这样说完后,他瞳孔微动,突然撑住地板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望向遥远的天际。
屋外的风声渐大,远方送来春天缭绕的花香。
星光游移,夜色越来越深,最黑暗的黎明也越来越近。
他背对着她,像是察觉到什么不祥的征兆一样,轻轻蹙起了细长的眉。
很快,他就阖上门走了出去,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句告别的话。
明日朝听着属于他的动静越来越远,到最后夜色归于原始的寂静,终于才寂寂地垂下眸子去。
可是,有微亮的光芒像萤火一般在屋内闪闪烁烁,她感觉到有某种细微的视线轻轻地落在她身上。
她抬眼,看见小猫大小的小家伙正蹲在她面前歪头瞅着她。
与须佐之男如出一辙的神纹遍布它的额心,它有金色的绒毛,还有一双极其像他的眼睛。
“……啊。”她忍不住发出恍惚的声音:“他忘记把你也带走了。”
言毕,她的眼睫颤动两下,又自言自语道:“……腿好短,看着好呆,你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它明显听得懂她的话,立马哼唧一声,撇着小嘴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想要跳出木格子窗去,但因为脑袋太大,一时卡在了窗口,徒留下两只小短腿耷拉在窗沿上使劲地扑腾。
明日朝一时语噎,无奈之际只得努力撑起身子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想要帮它跳出去。
但是还没开始动作,它已经在挣扎间使劲撞坏了窗上的木梁,三两下就蹦了出去,踩着草地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明日朝站在窗前,看着寂寥的夜色在眼前铺展,春夜里切割的光影遍布她所在的地方,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一直站在那,任由目送的目光放远地绵延,直到星星隐去,黎明的日光再次到来。
尔后的几日,她一直窝在那间破旧无人的屋舍里。
原本以为会独自挨过漫漫的长夜,谁知第二天一大早,那只短腿的小家伙就叼着一颗小小的果子从外头蹦进来了。
她被吓了一跳,看着它晃着小小的身子跑来,将那颗果子放在她手边。
但她只是轻轻笑道:“你没有追上他吗?还是找不到他了?”
它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便又道:“我不饿,我现在不需要吃东西了,你吃吧。”
它左看看右看看了一会,又在原地绕了两圈,才低头小口小口地咬起来。
见此,一种柔软的欢欣慢慢地从心底从角落里涌现,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手支起半边身子,懒懒地倚靠在阴翳里。
红裙绵延,雪白的上衣耷拉,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背,垂着眼睛,轻声说:“好孩子,好孩子,多吃点……”
蓬松卷起的大尾巴揺啊揺,它趴下来,在她的抚摸下开始翻身打滚,柔软小巧的爪子搭在她的掌心上,安静地窝进了她的怀里。
“乖孩子,乖孩子……”
她软下心来,指尖轻轻地抚过它的耳朵,下巴,肚皮,最后落在它与其主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旁边。
“小家伙,给你取个名字吧。”
她说。
“「素」……”
“叫你「素」,可以吗?”
“素……”
“素……”
由须佐之男的神力所化的小家伙几乎有着耗费不完的精力,它顽皮,好动,不甘寂寞,接下来的几天,被它挤坏的窗框任由它进进出出,它几乎每天都会去外头给她叼些奇怪的东西回来。
第一天是果子,第二天是花,第三天则是一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
当看着它亮晶晶无声期待的目光时,虽然明白它的意图,但她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毕竟它带回来的东西,她都碰不到,只能惹得它失落地耷拉下耳朵。
但是她经常抚摸它。
她近乎诱哄地说:“须佐之男是把你忘了吗?”
“如果他不带走你的话,你要和我一起吗?”
“我们在一起的话,就不会寂寞了。”
“我们一起去黄泉之国吧。”
“你别回到天上去了,好吗?”
“素……”
她这样说,可是,随着日子渐深,它变得愈发没有精神了。
额上的神纹变得黯淡,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开始变得嗜睡,每天都没日没夜地蜷在她怀里。
她一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后面没有办法,索性也抱着它陷入了沉睡。
当春日的雷鸣在天边由远及近地轰隆作响时,她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宁静的睡梦中漫来。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到门外有属于少年的、青涩而明快的声音在哼歌。
没有什么歌词,只是一种平和单调的曲调,也说不上好听。
她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窗外的日光明晃晃。
她蜷缩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怀里空无一物,她下意识起身,恍然地呼唤一个名字:“素?”
“素……你在哪里?”
“素……”
伴随着她的声音,那样的歌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明快而轻巧的脚步声。
刚才那一声呼唤仿佛就是一种信号,金色的小家伙从窗外跳了进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而门外的少年则是曲起食指叩了叩门,说:“是我。”
“……你好些了吗?”他说:“吵醒你了吗?”
她恍然地眨了眨眼,才道:“……须佐之男?你怎么又回来了?”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下,才闷闷道: “我没有说我不回来。”
“前几天感觉到不远处有妖鬼的气息便赶过去了,都解决了。”
言毕,有葱白的五指轻轻将门拉开了一条缝。
明媚的日光争先恐后地涌现进来,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但是再睁开时,门已被再次阖上。
取而代之的,有单薄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踱及到她的身边。
就此,她闻到了浓郁的花香,以及他少年身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气息。
有金黄的色彩在他的双臂中依偎,清风从窗口拂进来,吹动他身上缭绕的飘带和发丝。
窗边的日光烘托着他柔软的脸颊,几日不见的少年裹携着春日的温度,怀抱着一束被太阳晒得金灿灿的向日葵,以近乎刺目的姿态撞进了她所在的黑暗中。
细密的眼睫微动,稚嫩的神明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像是难为情一样,小心翼翼地说:“给你带了礼物。”
眼帘中,被他称之为礼物的东西,其摇曳的弧度像一团团正在黑暗中熊熊燃着的金色焰火。
金黄细碎的花瓣是细细的形状,紧紧挨在一起构成了整朵花的衣裳,它们像无法脱离彼此一样,每一片花瓣都呈现出一种蓬勃鲜活到仿佛能融进血骨里的生命力。
对此,她窝在与之割裂的影子里,愣愣地听他笑道:“你不能见光,不能晒太阳,但是这种花向阳而生,长得也很像太阳,大家都叫它太阳花。”
他这么说着,将那束向日葵试探性地递来。
但是,她迟迟没有接。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三秒过去。
脸上浮现的笑意就这样在她的沉默中像泡沫一般,慢半拍地消弥殆尽,少年后知后觉地垂下眸子,一种无声的无措渐渐化作了那双眼睛的底色:“……你不喜欢吗?”
“……不。”她仰头,抬手,也没有再理会自己此刻的样子是怎么样的,便接过了那束向日葵,道:“我很喜欢。”
对此,他似乎松了口气。
他看着她紧紧地抱着那束向日葵,看她将黑发下腐烂的脸慢慢凑过去,在金色的花瓣边轻轻晃开了一个笑。
他倏然软下了眼睛,说:“你终于笑了。”
言毕,少年安静了一会儿,看她开始用指尖拨弄花瓣,才终于再往前走了一步。
像是要帮她把缭乱的发丝撩好一般,他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抚上她的脸颊。
这一次,她没有抗拒。
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怀中的花朵上。
伸出的指尖突然就变得颤颤巍巍起来,他轻轻将她的发丝拨开,露出了那张支离破碎的脸。
莫名的不安与忐忑突然就烟消云散,他眼睫微动,轻轻抿了抿唇角,说:“明日朝,我去问过我的父神了,他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名为黄泉之国的地方。”
搭在花瓣上的指尖蓦地一顿。
但是很快又继续动作起来。
她无动于衷,只是笑道:“怎么会没有呢?”
他无所察觉,依旧在继续说:“我父神说,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死者的国度,你真的要……”
但是,打断他的,是她这样的声音:“不要再说了……”
伴随着那样的话,那一刻,她轻轻起身,像糜烂而攀附而上的花枝一样,自下而上地、狂乱地、阴郁地抱住了他、缠绕着他、朝他倾倒而去:“不准说没有……”
就此,她垂泪的面容再次印入眼帘。
他瞳孔颤动。
窗处,日光穿过睡蝴蝶。
在那一瞬,他似乎听到了某道来自至高神的劝诫。
【须佐之男,我天真而善良的孩子……】
【那只是一个迷失在时空洪流中的亡灵……】
她绝望地凝视着他空白的脸,仿佛他在摧毁她仅剩的生命力一样,又重复了一遍。
“不准说没有。”
……
【若是为此而继续前行,你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