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他的声音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凄厉而怒火中烧的尖叫就夹杂着纷扬的燎舌再次熊熊地燃烧起来:“你竟敢忘了我!”
她在明艳的大火中叫喊:“你怎么敢忘了我?!”
无止境的怒火像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淹没了她,来自太阳与雷电的痛苦折磨着她的灵魂,难以忍受的疼痛令她无法保持理智,从心底里滋生出的怨恨让她无法思考,她只能遵从人性中最大的恶意,开始进行无意义地咒骂:“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春日的烟波拂过草尖。
满目金色的花田在清风中低伏地淌过少年赤|裸的脚踝。
也许是她现在怒不可遏的样子实在太过可怕,他金色的瞳孔颤动,突然后退了一步。
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她的声音倏然死寂了下去。
耳边,噼里啪啦作响的雷电禁锢她的行动,将她牢牢地钉在白晃晃的太阳底下。
但是,有袭卷着油菜花瓣的远风拂过,天上突然投下了大片大片的云翳,来自太阳的光因此变得不再那么强烈,从她身上渐渐弱下去的火焰在溃烂的伤口上舔蚀,摇摇曳电的火光中,她看见须佐之男身上有罗织的纱带像起伏的雾一样,在眼帘中飘。
属于少年的色彩,突然就变得扭曲、苍白,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灼烧的烈焰染红了她破碎的视线,他的影子朦朦胧胧的,伫立在温暖的花海中,像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
她突然就不再挣扎了。
她突然其来的安静让她身上蹿起的火焰也变得不再张狂,在那一刻,她褪去了所有凶恶的表情,也一改方才的愤怒,而是空白地放轻了声音,像怕惊扰什么似的,轻轻道:“我是明日朝呀……”
“须佐之男,我是明日朝呀……”
“……你忘了我吗?”
她说:“……你是因为忘了我才这样对我的吗?
仿佛刚才的怨鬼不是她似的,这样的声音饱含一种如流水般柔软的宽容,她支离破碎的面容在不灭的火焰中晃开了一个明明灭灭的笑:“对不起,我之前其实也忘了你……你是因为我之前那样过分地对你才忘了我的吗……不过忘了也好,没有关系……这样你也许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讨厌我了……只要你不再逃离我……”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对方茫然而迟疑的目光轻轻地笼罩过来:“你到底是……”
面貌尚且青涩而稚嫩的神明看上去是那么纤尘不染,就算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在春日中的脸,但是,她依旧能看见对方额上那抹如闪电般盘踞其上的神纹像汲取了所有的光亮一般,似乎象征着某种蓬勃而张扬的生命力。
身体某处的钝痛突然就被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冲淡。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像一片汹涌的深海,但是,有欢欣的气泡正从漆黑的海底升腾而起,然后,浮上海面,消弥,破碎,最后,全部化作她眼眶中溢出的、咸湿的眼泪。
曾经那个在深不见光的海渊中被抽骨踏骸的少年,如今正以这般鲜亮明艳的姿态与她重逢……这是多么令她欢喜的奇迹啊!
可是,那样喜悦就像大海中的泡沫一般微小、脆弱,已经不能够平息她心中因怒火而沸腾的波涛,温热的泪水哪怕哭瞎了眼,也并不足以浇灭她身上燃烧的火焰,此身的疼痛持续了很长时间。
对于疼痛,她本该早已习惯。
从小到大,她的姨母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地打她。
起初,茫然、困惑、无措、不明所以,她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不敢大声哭,也不敢质疑,身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咬紧牙关,指甲在隐忍攥起的掌心里留下弯弯的痕迹。
后来,她与当时那位还是东宫的大人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的姨母在高高的阁楼上撕碎了她收到的绘扇,还哐哐给了她两巴掌,生气地说她是和她母亲一样喜欢偷人东西的狐狸。
那个时候她才恍然大悟。
脸上火辣辣的疼,她跪坐在阁楼上,仰头望向前方的长辈。
「……是我的错吗?」
她直言地问自己的姨母。
「因为我得到了那位殿下赠予的绘扇?」
「因为我今天出现在那里?」
「还是因为我是母亲的孩子?」
这些声音得到的是对方的怒目而视,她却反倒轻轻扯开疼痛的嘴角,柔软地笑了起来:「不是的,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不是的——」
她说:「明明,是因为姐姐入不了他的眼睛……」
第一个巴掌扇过来时,她躲不及,被扇偏了纤弱的身子。
厚重的十二单迤逦一地,将她钉在原地,她知道自己的力量打不过一个成年的女人,正何况周围还有侍从,但她还是继续笑道:「明明是因为您自己当初没被选进宫中当女御……」
又一个巴掌扇过来。
她的头偏到另一边,身子几乎因为那样的力度背过去,那些因疼痛而打颤的四肢下意识动起来,开始不断地后退,想要逃跑。
但是,她的嘴巴不受控制,依旧在说:「明明是因为您忌妒我的母亲……」
意料之中的疼痛像追来的鞭子扇在她脸上,纵使她连滚带爬地后退,对方带着怒火的惩罚也像野兽一般连连追来。
可是她没有停下笑。
她的姨母怒吼着让她住嘴,像是要掐死她一样,将她逼至无处可逃的墙角。
可怕的影子笼罩下来,她蜷缩成一团,但是,奇怪的是,那一瞬间,并不觉得害怕,相反,一种快意的报复感从心中升腾而起。
她微笑道:「明明是因为您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垂青……」
就此,重重的巴掌再次落在了她身上。
可是,她的姨母越生气,打她打得越狠,她就越开心。
那个时候,疼痛好像已经不单单是肉|体上的折磨,而是一种胜利的象征。
那种胜利的快感美妙得难以形容,她觉得,就算对方抓挠她的长发、撕拦她的脸,就算被打得血破血流,就算因此死去,那一天,也是她的胜利。
……那是勇敢的反抗?还是正值年少的叛逆?
——已经分不清。
但她心里很清楚,那是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情感倾向。
她知道,自己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滑向那样的地狱。
她还知道,疼痛说出来也不会得到安抚和怜惜。
所以,她几乎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疼。
但是,光影缱绻的春日,太阳所化的业火炙烤着她,她在漫天的花海中,眼泪簌簌地落,突然对须佐之男说:“好疼啊……”
“好疼啊,须佐之男……”
就此,胸口处穿过的雷枪突然消失了。
眼帘中,金黄的花海如麦浪般起伏,在他本欲离去的脚步旁掀起一波又一波波澜。
少年的眼睫像被惊飞的蝴蝶似的,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他翕合嘴角,纤瘦的身影顿住,既而开始往前走。
他像一只谨慎又敏感的小动物,漫过蓝天白云下的花海,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她流着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在她的注视中变得愈发迟疑,许是害怕她直白而又灼烧的目光,他微微偏开瞳孔,垂下了眼睫。
但随着他的走近,身上的禁锢越来越少,既胸口的雷枪消失后,就是双脚上的,当将她钉在原地的力量骤然撤去时,她已经站不稳,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了花田里,低着头,啜泣着匍匐在地。
春日的新泥和雨露潮湿。
草叶下有序绕过的蚂蚁贴着她的鼻尖。
漆黑的长发垂坠,纷纷扰扰地掩盖了她的脸。
透过浮动的火光,她看到了一只小心翼翼伸到了她面前的手。
葱白的指尖发着细小的颤,像是胆怯的孩子一般,被风吹过骨节分明的指缝。
当她的眼泪落下砸在了他的掌心上时,他像被烫着了一般猛然一颤,但是依旧摊在她的眼前,像当年初见那般,安静且耐心地等待她的回应。
她看着那只手。
仅仅是看着那只手,仅仅是看着它,她就仿佛能回忆起它曾经的柔软与温度,曾经,被它牵着,被它拥抱,由它赋予的安心感就像黑暗里的日光,照进她荒野一片的心间。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递上前去。
她只是轻轻呢喃道:“你总是这样……”
“这样温柔……”
“善良……”
“天真……”
伴随着最后的话音落下,她突然猛地抬头扑上前去,狠狠地将那个少年撞了个趔趄,跨坐在他身上,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又这么残忍!”
山野中,有惊飞的白鸟掠过天际,在她身下剧烈挣扎起来的须佐之男周身转瞬浮动起刺目而可怕的雷光。
属于神明的力量庞大而圣洁,瞬间让她发生痛苦的惨叫,但是,她没有放开手,就算感觉下一秒就要湮灭在惊雷之下,她也依旧拼尽全力死死地掐着他纤细的脖颈:“去死!!须佐之男!!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凄厉的咒怨不断响彻花开的田原。
春日的阳光穿过了羽蝶的薄翼。
云翳之上的天光再次凿下,她身上的火焰再度熊熊地燃烧起来。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与怨气化作激荡的浪花,拍打着她的心间。
狰狞的尖叫声中,有嘎嘎乱叫的鸟类停在树梢上,用乌黑的眼珠瞅着下边的一幕。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撕裂一般地疼痛,失去了肉身束缚的情绪比平时来得更加真实热烈,气愤像爆发的火山一样冲昏了她,她看见眼帘中的须佐之男窒息般地挣扎、反抗,那双半失焦的瞳孔像被苍天之上洒下的暖阳烫到一样,痛苦地眯起。
心中残留的、属于人类的同理心在深处告诉她这是不对的,可是这一刻,看着对方在她的手中、由她所赋予的爱恨而流露出的、这么生动激烈的挣扎,她竟感觉到心中翻涌的仇恨好像都转化为了快意……或许,只有杀了他,那些密密麻麻啃噬着她灵魂的火焰才能够熄灭。
“都是因为你……”
她这样说的时候,少年手中凝聚起一柄尖锐的雷枪,猛地刺向她的脖颈。
耳边尖锐的雷鸣像嘶吼的玄鸟乍响,几乎穿透她的耳膜。
但是,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袭来,相反,被雷光萦绕的、锋利的枪尖在须臾间堪堪地停在了她的颈侧。
那一瞬间,打断他的是她簌簌砸下来的眼泪。
丝毫不在意即将到来的雷枪,她只是注视着他,手上开始松开了力道,一边落泪一边说:“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这么痛苦……”
……能忍受疼痛或许本来是一件好事。
但是,遇到须佐之男后,她却发现自己变得更加脆弱了。
因为,她知道,世界上会有个人担心她唱歌累,怜惜她被草叶割伤。
疼痛突然就变得再难忍受。
她对疼痛的感知开始变得敏感,变得激昂,一点小磕小碰就能让她落泪,一点淤青划痕都能使她难受地蹙起眉头,然后,她就能如愿得到黑暗中来自少年的拥抱和安抚。
……啊,感受着他的担心与怜惜,感受着他直白坦率的保护和陪伴,疼痛不再需要隐忍,就像春日里钻出的嫩芽,疼痛也变得不再可怕,反倒能从痛苦与荒芜中带来新绿般的、生动的喜悦。
原来疼痛也是会上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