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君的父兄,同样清风明月的宋邑名士,也将生命留在这里了吗?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难看的表情。至于被骗了……听这个词沈流已经觉得不够稀奇了,能在这场混乱里占据绝对高位的,大概只有伎俩高明之徒了。
“是那位程凛淑女,沈流哥……”容阙看着沈流神色,斟酌道,“没想到,她并不只是厉生会的弟子。那夜我们亲眼所见,几个弥海将领单膝行礼,称她殿下。她原是弥海国的四公主,司凛。”
沈流喉间有点苦涩,眼前浮现的是最初在那件寿衣店见到的飒爽女郎。不算多亲近的关系,可依旧感到了席卷而来的陌生。
“程……司凛她带着厉生会的攻城器械助弥海破城,而后那位上将军下令封城。百里君的父兄洋洋洒洒一篇斥贼赋,待在城墙之上不肯相让。弥海上将军道:‘正气浩然,当全其志。’下令射杀了。沈流哥你是没瞧见,百里君与司凛君隔着一道残垣相望,两个人都是双目血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太吓人了……”
沈流想起程凛极俏丽的模样。在厉生会时,他曾抱着打探的心思,偷摸问她,觉得百里汀如何。她打着呵欠道:“百里汀这人我早就知道,四君子之首嘛。说起来这四君子我还见过其他两个呢,都是深居简出,苦大仇深,恨不得一日读八个时辰书!相比起来,百里汀这人倒是有趣……逗起来格外有趣!”
四君子……其实他对这些称号没有太多留意。民间的称赞总有些浮夸,就他本人还在什么鉴宜三子,桃筏八绝之列呢,不算稀奇。但此刻他格外敏锐地想起,弥海国王子鸣,正是四君子其一。
时人称四君子,是赞其品行与仁德。百里汀不必说,悬壶济世,赢得名声无数。司鸣在封地免徭薄税,据说断案如神,案无留牍。剩余两位都在鉴宜学宫——王柏亲事农桑,广传要术;白琰孤傲高洁,仗剑行义。
花中四君子为梅、兰、竹、菊,其性傲、幽、坚、淡。以花喻人是民间最喜闻乐见的杂谈。坊间如此评价:白琰傲骨若梅,百里汀怡然若兰,司鸣刚正如竹,王柏隐逸如菊。他还曾调侃罗雪尽落选这四君子,大概就是因为这暴躁脾性没有花儿来和他相配。
沈流当时未曾细想,现下看来,司凛所识的“其他两个”,自然不可能是王柏,那必然是司鸣和白琰了。司鸣不必说,作为弥海王子,自是她一同在王宫长大的兄长。而白琰……沈流想起去岁夏季,祭酒拉着那个冷若冰霜的青年介绍:这是来自弥海国的新老师,白琰。
他觉得有些头疼。不是他多疑,只是最近被骗得有些惨,总觉得是个人就要有个几重身份傍身。司凛既与白琰相识,那白琰会与弥海国还有断不清的联系吗?
容阙开口,打断了沈流沉思:“对了,世子殿下受了箭伤,在里间修养。他还常念叨你呢,见你来了肯定欢喜!我带你去见他。”
沈流听了这话,不由得有点胆怯。自然,大概每一个无能臣子对上饱涵期许的眼神时都要羞愧几分的。他上次还夸下海口,说等到海内清平再与世子共事,可如今……
他自觉处事一塌糊涂,简直无颜相见。
被容阙拉着行走,他脚步渐渐虚浮,熟悉到闭眼能走的学宫连廊小径都崎岖了起来。拨开门帘,蓦然撞进那个清润的眸光里,他不自觉地垂下眼帘。
容阙极识趣地离开了,留他二人在狭小的内室相顾无言。
“沈君……你看我这……”世子荀声音颤颤,沈流抬头看,看见了同他一般的紧绷身体,无措笑意,和一点对自我的厌弃。他不合时宜地失笑,怎么忘了,世子荀本就是和他那样相像的人,只是被保护地更好,于是那颗心也更剔透敏感。
“世子……”他长叹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请让我重新与你并肩吧。”兜兜转转,他最后还是站在了这边。
“当真吗,沈君。我这几日做梦,总梦见苏越臣民集声讨伐,道父王是亡国之君,笑我连亡国之君这个名号也争不上。苏越都城都失守了,我有时都在想,是不是将这位子拱手让人,他们……会做得更好。”
看着世子荀脸色青白,一滴血色也无,沈流蓦地不忍。
“世子,如何能指望他人善待自己的子民呢?天下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哪一个国破之人,不会沦为下等臣民……远的不提,就是现在宋邑城内,弥海军士就……没有封刀。城门未埋的尸骨堆,见者惊心。”
世子荀挣扎着想起身,牵动了肩上伤口,细绢中衣上又沁出血色来。“沈君,我要进城,他们怎么能……怎么能?我的命还值几个钱,你把我送去,让他们放过旁人……沈君!”他攀扯着沈流衣袖,蓄起的泪从磨破的眼角划下,刺进细薄的皮肤里。
沈流用力扶住世子荀的手臂,阻止他将伤口扯得更开。他感觉到世子荀的挣动一点点地平息,终于只剩下了粗重的喘息。
“这是屠城!”世子荀压抑着喉间泣音控诉。
“目前的规模还算不上,但我不敢保证。”
“沈君,我该怎么做?”
“君上现在何处?”
“阙海。那里有会盟剩下的营寨。”
“好,等你伤好,我们去阙海。”如今仅剩的兵力是唯一的指望,至于是攻是守,还得瞧他人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