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沈流压下个惊疑的眼神。他听见陆陆续续有人出门。“军爷,真的是全部了。你看这……”
那弥海士兵沉吟一下,掂了掂手中布袋,似是有点不满道:“你知道的,我们将军允诺,城破不封刀的。”
“是、是!是您仁慈……我们不敢欺瞒的。”
另一个士兵道:“最好是这样,上一个敢骗老子的还在城门口挂着呢!”
那男人把头埋地更低,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是曲安路,以香粉胭脂铺子最为闻名。沈流借着晨光看清了四周,宽阔的街道上有拖拽的血痕和泼洒的血点,呼啸的风把腥气往人脸上吹。
幸好不是夏天,不然非起疫病不可。沈流这样想到,又唾弃自己已经没有初见遍地尸体的惨剧时,那种发自心底的共情与心悸。他慌忙紧了紧脑子里那根弦:要是习惯了麻木……他第一个看不起自己!
罗雪尽压抑着呼吸,拽着沈流往巷子更隐蔽处去,掠过数层瓦檐,七拐八绕,不论是弥海军士还是苏越国人,通通避开,渐渐进入了宋邑深处。最后,他停在了一处深宅后院,拉着沈流洇湖进去了。
这湖平整,是人工挖凿的。湖下是几尺厚的淤泥,用来栽养莲花。沈流水性很是一般,吐掉嘴里污水,犹疑道:“这不会是你家后花园吧?”
罗雪尽身体绷地像块铁板,含糊说算是吧,眼睛死死盯着湖边竹舫上。
罗雪尽的状态不太对劲了……沈流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弥海时,他会暴躁,会沉默,但沈流知道,他道底色一直是冷静从容的。战争中这份从容难能可贵,在他身边都觉得能多喘几口气。
但现在……能清晰的感觉到这份淡然正在崩解。
沈流看着他眼底烧起的火光,恍然大悟。
血雾重叠不再是镜中虚影。这是他的家乡,是他的……切肤之痛。
水边竹舫是搭来赏花看景的,此刻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破碎的面容很难辨别身份,扭曲的肢体无力地垂着,像快融化的酥油。
沈流把目光落在一只从栏杆处穿过,点在水面的手臂上。那莲藕般的小臂上缀着一串玛瑙珠链,艳艳地兀自红着。
他胃里一阵翻涌,跪在岸上,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没办法代替罗雪尽去痛,也没有办法真正感同身受,但人最真实的感官也无法作伪。
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响起:“孩子,是你吗?”
罗雪尽浑身一僵,转过身去,花白头发的老者跛着脚走了出来,仔细打量着他。
“果然是你这孩子,又长高了。”那声音带着悲凉和释然,“上次见你还没有这么结实。”
“是弥海的人干的?”罗雪尽没接话,盯着竹舫道。
“……是。进城第一天,大人就献出去大堆财物,想着总能换个偷生。第二天,就更多的人来了,上来就拿着刀杀了霜宁那孩子,说想活命就把值钱的都掏出来。”
“第三天杀了霜绵,静桓,静呈,还有更多家仆,继续要钱。大人这下真慌了,看这架势是要慢慢屠尽城中人,榨掉所有油水了。大人本以为这宋邑无论是谁做主,罗家总会继续屹立下去的。一下失算,只得四处托人补救,找了门路,带着几个嫡系孩子逃出去了。”
“其余人呢?”
“又过一天被那些官兵发现蹊跷,又杀了一批。前几日的还有余力订了棺椁安葬,这次的全堆在画舫上,就留下我们几个没用的老人,实在是……”
罗雪尽像是发着呆,越过那老人,往西进堂院里走去了。沈流见那老者欲言又止,便向他做了个留步的手势,自己跟上去了。
那间屋子一片狼藉。精致的镂空花窗被砸了一半,书画被扯下来扔在地上,踏上了泥印子。沈流摇头,弥海官兵不识货,底布是千金难求的廖书锦,画是早已退隐的名家所作。
罗雪尽扶起被踹倒的乌木椅,轻幽幽道:“学宫离宋邑十几里路,纵马只须半个时辰。我却三年未归了。”
沈流怕他神伤,想办法插科打诨道:“谁规定家近就一定要常回,不愿回就不回嘛。”
罗雪尽道:“我怨他们束缚我娘太多,逼疯她后又继续来束缚我。十岁跟随老师离家至现在,我从未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