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阙海虽没有北地严寒,但也不太好过。单衣早就穿不得了,现下又不时兴裹得臃肿,平白失了风度,于是便能看见一些名士在风中瑟瑟发抖,却连个暖炉也不愿拿的奇景。
苏越与落明交界的荒海旁,行辕大帐被精细地构架起来了,原来常年寂静的滩地也将第一次迎来这么多宾客。
沈流披着老师送来的大氅,望着即将竣工的营地,早已忘了三月前自己还在感春伤秋。
至于这墨黑云鹤暗花大氅,在阙海边随便走上一刻钟,竟能看见三件一样的。原是学宫近来又到了一笔补贴,祭酒大笔一挥,给众人都添了冬衣。
罗雪尽和沈流这些日子都待在阙海,王柏便亲自给他们送来了。学宫还有富余,他便多带了不少,赠给聚在此处的士子,很受大家欢迎。
至于为何需要三个月的工期,也只因这场会盟的规模嘛,实在是出乎意料。
沈流在与落明的盟书按下官印时,事情还保留着朴素的面貌。原以为只是同落明国的一个简单仪式,更多为了广而告之,宣传商路。可风声一放出去,先是寒音表明将会出席,后是齐辉修书一份,自请加入。齐辉王公齐兰烟甚至表明,会亲自前来。
此话一出,愣神的不仅是沈流。落明原本派出去的官吏立刻不够看了,急急忙忙宣告了另派世子和上将军。
估计他们心里也恼火,这又得往里添钱了,不符合落明简朴的作风。
原本只准备搭个祭台再摆上长席广邀士子商户,自然也不必太过劳民伤财。这下好了,苏越王听到消息,大喜,狠拨了一笔款,说是务必办得盛大完满,彰显国威。
苏越王先在殿上大赞了一番沈流,任命他为四国会盟特使,又让世子荀为副官,协理此事。沈流不觉得自己擅长于此,还是硬着头皮顶上了。
但这份官禄领得让他很不安心,这大兴土木之事,他不懂其间机关原理,修书与程凛商议了好几波。至于会盟开始,斡旋各国的事,他更是生怕自己才疏学浅,耽误了百姓安居。
不过在阙海监工这几个月,倒是与世子荀熟稔了不少。沈流自觉已经是个很天真的人了,世子荀比他还要天真不少。两人天天促膝夜谈,话题一个比一个飘忽不定,想法一个比一个纵横驰骋。
虽讲的都是没边的事,但世子荀不像他师兄那么爱争辩,也没贺谏白那么爱讥讽,实在是畅快淋漓。
倒是给这寂寥冬日增色不少。
等到全部竣工,会盟定下的时日也近了。祭台搭起,会盟大场也恢宏大气,行辕整洁肃静。周边还设了商市,俨然一副小城镇的感觉。放眼望去,阙海边各色旌旗飘荡在十里滩涂上,气氛十足。
苏越自是青色旗帜。这也是因为苏越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当初苏越建国,初代苏越王以一句草木不杀,百卉不朽,被盛赞其中空灵道意,流传至今。
尚红的齐辉国则承火德。所谓赤鸟降世,日月齐辉。政教合一的齐辉向来神秘,听说奴隶血染的巾布是齐辉旗帜的原身。复杂繁琐的祭礼甚至带着几分诡谲。
而落明尚黄,是为土德。寒音国则为金木德,旗帜以青白色为底。
天下六国,四国相会在此。而沈流,一纸封书携四国官玺,黄金殿上任四国会盟特使,一时之间名声大噪。可以说,如今士子里,源遥君的名号风光无两。
他默默无名惯了,这般走到哪都引人注意的样子,属实难捱。被一众人目不转睛盯着,他甚至走路姿势都别扭起来,被罗雪尽瞧见狠狠嘲笑了,叫他别像脚下垫了三寸鞋跟一样,端着神色绷着全身,太傻了。
沈流气急,又提着刀同他打了一场。
秋去冬来,等到初雪降下,各国的车驾也迫临阙海了。最先到达的是近邻齐辉王,她一身劲装,带了一千军士,星夜而来。
子时末,沈流忙里偷闲看了个话本,正准备睡下,就听到斥候来报。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却听到是齐辉车队已经到三十地里外了。
……何必这么心急,赶个会盟还得急行军?也怜悯一番他们这些半夜还得爬起来招待的。
他只能把睡熟的世子荀从床上拽起来,紧急整理仪表。就算这个抵达时间匪夷所思,他们作为正副会盟特使,也得招架住了。
公齐兰烟算是半个熟人了,跨在高马上,墨发洒脱地一束,很有新君气势。
沈流见到她拱手做礼,却见她旁边勉强立着的,正是李殊明。他好像清减了些,拄着根竹木拐杖,像是根本站不稳一样,还非要跟上公齐兰烟的脚步。
他压着眉梢狠戾,看着很是驯良,在肃杀的夜风里,硬生生搞出个柔若无骨,不胜风寒的架势来。
沈流顿住了,艰难地唤了声李大人。抛开他们那点宿仇不谈,他真的好奇短短几月,怎么人就成这样了?
把军士安顿好,已经是后半夜了。主帐内小设一宴,端了些茶水来招待。公齐兰烟望向沈流,像是略有歉意:“前番在齐辉,多有冒犯。源遥君助我,却未能感谢。李统领越矩行事,已经给过教训了。”
沈流闻言瞪大眼,指着李殊明结巴到:“齐辉王不会、不会……”不会因此把他的腿打断了吧!虽然把他雨里扔下确实过分,这倒也不必……
公齐兰烟冷淡看了李殊明一眼:“哦,你说他的腿?不止这件事。不听话的人,好腿也没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