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轻装简行,归时浩浩汤汤。落明派了三个礼官、一个行官和一个史官同行,车队拉得有半里地那么长,黄黑色与青色旗帜一同飘起,很是招摇。
在宋邑外二十里长亭看见罗雪尽时,沈流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想来自相识以后,还从未与师兄分别过这么久。
罗雪尽抱着剑,靠在亭柱上,见沈流下车向他奔来,他皱着眉伸手抵住沈流额头,以免和他撞个满怀。
“老师接到你们抵达苏越的消息,非让我来接你。啧,还怕你迷路不成。”
“师兄!你心里难道一点没有想接我的意思吗?”
“还真没有。”罗雪尽把马交给一个护卫,自己登上了沈流的车,“说说看吧,怎么趁着我在那累死累活修水利,自己接了个大事来做。亏我还以为你同我一样,是要在江湖行侠义之人呢。”
沈流摸摸鼻尖,莫名生出了背叛道义的感觉:“其实老师本是想让你去的,你不是正巧不在嘛。”
“……老师真这么说的?”罗雪尽压下唇角,怀疑道。
“是啊,我看老师当时勉强开口的样子,似乎不是特别满意我这个人选。”
“哼,那他还在学宫到处夸你有安邦定国之志,未来堪称经纬之才。”
沈流因这过分直白的夸赞微微羞惭了一刻,又反应过来:“你酸我,你居然酸我!难道就因为老师夸了我两句?师兄你莫不是醋了吧。”
罗雪尽气急,往他脑门来了一下。“谁醋了!”喊完他又诡异地默了许久,又道,“我们还在生彼此的气。”
“还在?这都有两个月了吧。”沈流回想起去齐辉之前,老师和罗雪尽之间就气氛不对。“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罢了,就是些小事意见相左。”罗雪尽不想多提。
沈流心道,老师待他与罗雪尽总是有所不同的。
罗雪尽是他第一个学生,才名初具的世家子弟,偏偏一心要跟着他游学人间。罗雪尽性子急躁,常是老师与沈流一起上阵劝哄,才能抚平他炸开的鳞片。
罗雪尽行事大胆果敢,侠义为先,为此得罪不少人,王柏与沈流没少替他赔罪。
但沈流知道,老师总更信赖他,惯与他商议,也常会和他争至天明。甚至还会与他置气,闹别扭常常一闹就是好些天。
至于沈流,老师似乎总还把他当个孩子。总是温声细语,平和宽容,是最可靠的师长,这么多年也没说过一句重话。
在此之前,沈流原以为自己只是老师突发善心捡来的二弟子。他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一日,安平北境天寒地冻。王柏恰巧路过他们那个贫瘠的庄子,正看见他在桥头,拿着根长长的冰凌,当作剑来使。
树上掰下来的冰凌,长直剔透,散着森森寒气。沈流内心把它比拟为仙人的法器,正练着自创的剑法。
见有人驻足,年幼的沈流不好意思地挽了个剑花,收起最后一势。他抬眼好奇望着那个白衣出尘的男子,与他身边那个神采逼人的少年。这两人衣袂飘飘,和周边荒芜格格不入。
白衣青年轻轻拂过沈流的额发,掖到耳后,柔声问:“你是谁家孩子?可曾读过书?”
他心中有些羞愧地摇摇头,想了想,又以手上冰凌为笔,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山、水、日、月”四个大字。这是他刚从一个同伴那学的。
黑衣少年见他举动,不禁笑出声:“小孩,你不冻手吗?”
他局促一笑:“我用布巾裹着呢。”
白衣青年拿一张雪白帕子给他擦手。他手上有皲裂与细小的伤口,望着那染上去的脏污,他有些无措。那人却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泠泠,特别好听:“在下落明王柏。你可愿做我的学生?”
他睁大了眼,仿佛不相信这般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几乎脱口而出:“我愿意的。”
这般冰清水冷,玉树芝兰的先生,仿佛谪仙一般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生不出半句拒绝的话语。他从没见过这般白的衣裳,比初雪还干净些。
见王柏没立刻回答,他赶紧抬头又重复一遍:“先生,我愿意的!”
旁边黑衣少年一惊:“老师,你为什么……?!”又很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眼里有火星子。
王柏叹口气,将身上大氅脱下,把衣衫单薄的他整个罩在里面。“罢了,你现在就同我走,可好?”
“现在吗?”沈流纠结了一小会,想到自己偷溜出来的后果,怕不是得被打断腿,又重重点头。这或许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仙人吧。
黑衣少年冷哼一声,悄悄靠到他身边,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
“以后要叫我师兄,知道没?”
这段初见一直在他脑海里鲜活如旧,被他最妥帖地安放着。如今知晓了落明国的旧事,沈流才发觉,原来这场相遇不是巧合。他竟是老师在风雪里寻找来的,故人之子。
“嘶!罗雪尽!”而此时,回忆与现下重合,他的手臂又被同一个人重重拧过。
“想什么呢?瞧你那样,莫不是把魂丢在落明了。”
沈流微微一愣,看起来更傻了。
罗雪尽坐直身子:“不是吧,你真对谁家淑女有意?”
沈流赶紧摆手:“没影的事。师兄你讲讲齐辉的事罢,可有些后续?”
“倒是有……等等,你别转移话题!谁?在落明国认识的?年岁多少?家住何处?品行端正吗?”
沈流被他一连串问题砸得神情恍惚,本没有的事,矢口否认便是了。但脑海里竟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思绪瞬间跑偏,不禁愣愣道:“在落明湖畔,不过他说要三十岁才能……”
他突然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住了口。
罗雪尽要不是在车内,已然要跳起来了:“三十岁?!”
他难得的语重心长:“她不怕耽误,定然有她的本事。可沈流,你现在虽是俏生生一张脸,以后可说不准。还是早点定下吧,大不了我借你点钱。”
他看着沈流,痛心疾首:“再大不了不要你还了!”
沈流捂住了他发疯的师兄的嘴:“我难道要借着什么俏生生的脸才能有人心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