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理会贺谏白那点子挑衅,沈流已经找到了这般状况下最好的应对,就是装聋作哑。
他算是发现,贺谏白对待别人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冷淡的气场浑然天成。对他就是各种尖刻戏谑的言辞,那叫一个信手拈来。
可气至极。
他憋着口气往外冲,直把贺谏白甩在后面。到了宫外大道上才想起来,原先是坐他的车来的,此时要是不想走断腿,还得指望他。
“走吧,落明王悭吝,拉着讲了三个时辰也不管餐饭。沈流君得偿所愿,慷慨些,请我吃顿饭吧。”贺谏白踱步上前,见沈流顿在原地,勾唇笑道。
一刻钟后,贺谏白看着沈流目不斜视路过陈邑最大的酒楼彩云阁,又路过老板在热情揽客的紫竹厅,又路过了红袖轻招的醉花间……
最后停在一家露天摊贩前。
热闹得过分的摊子,几乎没有空座了。沈流拉着人挤了进去,眨着一双含笑的眼睛,诚恳道:“我前些时日吃过这家,极具落明特色。”
贺谏白凉凉地瞥他,又瞥那寒酸的桌椅。店家见有人来,连忙上来殷切招呼。
瞧着贺谏白那副怀疑的表情,沈流回过去一个安抚的笑,像是在说:放心,绝不是为了省钱!
沈流要了两碗牛肉面丝汤,想想再要了罐梅子酒。
正等得无聊,却瞧见一群孩子正在附近空地上,边念着童谣,边在地上划的格子里跳来跳去。沈流仔细一听,眉头轻轻皱起。
稚嫩的童音合声道:“卖碳的,宿凉房。种田的,吃米糠。纺织娘,没衣裳。当兵郎,死爹娘!”
小孩说到这,竟然嘻嘻哈哈笑做一团,又拍手大喊:
“编凉席的睡光床,当奶妈的卖儿郎,一辈子来空一场!”
这……沈流叹了口气,编这童谣的人以稚子之口哀民生之多艰,说的全是黎民血泪。像落明这样赋税徭役极重的国家,又有几人能真正享受到自己劳苦所得呢。
真可谓是一辈子来空一场。
贺谏白瞧见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问到:“这就又感叹起来了?”
沈流白了他一眼:“既是读书之人,谁不想救世济民?”
贺谏白嗤笑一声:“我就不想。且我觉得你也不该想。我若是你,摸摸自己钱袋子,就要觉得自身难保,断是没余力去管别人。”
沈流无语凝噎:“难道你一生忙碌只为钱财?”
“我只想而立之年攒够下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自去逍遥快活。”贺谏白晃着刚上来的梅子酒,酒液不够清透,他惋惜地摇摇头。“至于什么天下苍生,就留给沈流君去拯救吧。”
沈流无力地偏过头去:“自是指望不上商陵君。”
贺谏白又盯了他好半晌,幽幽道:“若你他日穷困潦倒,不如投靠我,留你口饭吃。”
“不必了,饿死也不去找你。”见汤面上来了,沈流不想再与他废话。
那店家却自来熟得很,见他两斗嘴,放下面碗就说上了:“两位可是在谈论这童谣?娃娃们唱得可是一点不错。如今给国家干些活计,倒是都给赏赐,可若是完不成,就要倒扣。一算下来,赚的没有罚的多!我家还欠着一年收成呢。”
沈流抬头望向他带着倦容的脸,心里一阵难受。
“唉,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上。要是三年都还不上,那就惨咯。”店家语气诙谐,却挡不住眼里的落寞。
心中苦闷,便要以酒消愁。沈流一杯接一杯,一点也不想停。
喝了太多浊酒,便不太清醒了。于是他晃晃悠悠,亦步亦趋跟着贺谏白迈进他的院落时,丝毫没察觉到不对。
贺谏白皱着眉伸出两根手指在人眼前试探,想着梅子酒确实易醉,也不知他到底喝了多少下肚。他们也一起喝过几次酒了,也没见他醉过,想来酒量不算太差。
不料,那手却直接被沈流抓住。
沈流嫌眼前有东西碍事,紧抓着这恼人残影不放。顺着手往上看,借着月色看见的却是贺谏白的脸,突然涌起点烦闷。
他脱口而出:“贺谏白,你枉读诗书。”
贺谏白愣住,瞧着他发红的眼角与鼻尖,不禁噤了声。
沈流继续喃喃道:“你枉食君禄,枉做人臣!”
他又不满足于抓两根手指了,直接拽上了贺谏白的衣襟,逼得人只能顺着力道稍微俯下身来。
沈流语气激动起来:“贺谏白,你何以为人!”
……不是,怎么一句比一句有攻击性?直接说他不配当人了?看来今天是给他气坏了。
长空泼墨,月色如水,照在这个执拗地发酒疯的少年身上。
鬼使神差,贺谏白伸手捂住了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那目光好似要穿透人心,他不敢看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