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在荒郊野外过夜这种事,换做前世的尚泽世,根本不会想,也不敢想。
然而,世事往往都要真正经历了,才会明白个中滋味究竟如何。
正在经历荒野求生的尚泽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镇定更冷静。极强的求生欲,如同一团燃不尽的火焰,为她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勇气。
尤其是在手刃猎户之后,活下去的信念变得更坚定了。今夜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尚泽世都不会坐以待毙,誓要血拼到底。
夜间的山中世界着实比世人以为的要更热闹。虫鸣,鸟叫,水声,林响……尚泽世仔细聆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把呼吸的节奏调整到了最缓。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依旧一片漆黑。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中呆久了,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双眼已盲,还是眼前真的一片漆黑,不免心生疑虑。
尚泽世担心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山林瘴气毒瞎了双眼,决定用火折子验证一下。
火折子毕竟只有一个,能照亮的范围也很有限,一直点着不仅浪费,也绝对撑不到天亮。
因此,尚泽世本来打算的是,听到什么异动时再拿出火折子,其它时间能不用就不用的。
可对于一个习惯了灯火通明的人而言,黑暗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忍受的东西。
做好接下来可能会看见一些“不速之客”的心理准备后,尚泽世腾出左手,从猎户的外衣夹层中掏出火折子,举在面前单手拔开盖帽,轻轻吹了一下。
看见小小的火苗颤颤巍巍地燃起,尚泽世刚得以心安,结果转眼就瞥见左边的地上卧着一条深红色的蜈蚣,几乎有她的小臂那么长,密密麻麻的对足缓缓移动着,正往她的左靴靠近。
虽说心里有准备,但瞧见眼皮底下冒出来这么个长长的毒物,多少还是有点瘆得慌。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尚泽世忍住了没有惊呼,努力让自己的心绪保持稳定。
在强烈的求生欲面前,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都是浮云。尚泽世只知道,中毒的后果不堪设想,绝不能赌蜈蚣不会莫名其妙地咬上她一口,今夜非得大开杀戒不可。
为防打草惊蜈蚣,尚泽世一边保持脚不动,一边交换左右手上的东西,然后右手捏着火引子的底部,从左小腿肚的下方穿过,用火焰慢慢靠近蜈蚣的尾巴。
感觉到炽热温度的蜈蚣像触电般摆动身体,尚泽世瞅准时机,快速用左手握着的匕首连划两刀,当场将蜈蚣的头和身子一分为三。
眼看蜈蚣彻底归西,尚泽世用匕首挑着它的残躯断肢,全部归到了岩壁边上,最后借着地面的泥土揩了揩刀刃沾到的蓝绿色血液,便重新以刀尖对外的姿势握在手上。
随着火引子被吹熄,四周顿又恢复成漆黑的状态。没过多久,原本规律的流水声里突然多了蹚水的响声,而且听上去不止一个人。
这会儿出现在附近的人,只有三种可能:一是赶来汇合的小房子和姜正玉他们,二是上山搜捕的杀手,三是前来寻人的猎户同伙。
如果来人是后两种,此刻不要轻举妄动无疑才是明智的做法。
因为,空隙所在的位置并不起眼,加上石块和枯枝落叶的遮挡,在夜色中更显隐蔽。
尚泽世拉起猎户的外衣蒙住自己的头,轻手轻脚地趴在地上,最大程度地降低身体的高度,以免暴露在从空隙外照进来的火光中。
水声消失后,两个不同的脚步声离空隙越来越近,尚泽世的心随之越跳越快。
很明显,正在靠近的这两个人知道空隙的存在,就是冲着空隙过来的。知道空隙位置的人,可不止小房子,猎户的同伙也肯定知道。
此时,继续一动不动地躲藏已经没有多少意义。
尚泽世索性掀掉猎户的外衣,迅速用手撑地站起身来,右手横握匕首,左手拔掉火引子的盖帽。
“呼——”
“陛下?”
熟悉的声音在空隙外响起的那一刻,尚泽世当场怔住,差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觉。
“小房子!”
她迫不及待地走到墙边,拨开树枝、推倒石块,低头走了出去,却只看到小房子和换了身粗麻衣裳的姜正玉。
小房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姜正玉,肩上还背着一个竹篓,额头挂满汗珠。而姜正玉的四肢和腹部均缠有布带,脸色极其憔悴苍白,连抬起头看着尚泽世说话都显得很吃力。
“臣无用……没能保护陛下。”
话音刚落,姜正玉头一耷拉,当场失去了意识,眼看即将倒下,尚泽世连忙上前将她抱住,转头对小房子道:
“我来扶着她,你去挑一块平整点儿的石头搬进去给她当枕头。”
“是。”
小房子顾不上擦汗,立马提着灯笼从石头堆里找出一块表面还算平整、大小和形状也凑合的石头,一口气搬到空隙内最靠里的位置,拂去石头表面的泥沙和枯枝落叶之后,和尚泽世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姜正玉抬进空隙内,让她头枕石块,安稳地在一侧岩壁边上躺了下来。
一安置好姜正玉,小房子赶紧放下后背的竹篓,把刚才随手撂在岩壁边上的灯笼提过来,置于竹篓旁边,从竹篓里拿出一只水囊和一包干粮,递给尚泽世。
“陛下,这儿有牛肉干和芝麻烧饼,是姜协领在杀手身上搜到的,我都吃过了,没问题,您快吃吧。”
此时的尚泽世正把猎户的外衣盖在姜正玉的身上,听见小房子这么说,顿时想到被杀手侵占了房屋的农户,便在接过东西之时,问了句:“那几户农家有幸存者吗?”
此话一出,小房子两眼的瞳光明显暗淡了下去,那些农户的遭遇可想而知。
“奴才是在下山途中碰见姜协领的,当时她牵着马倒在地上。那匹马也受伤了,奴才只好将它拴在原地,扶着姜协领回来找陛下。
“路上,姜协领告诉奴才,她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那些农户早已被杀手灭门,尸体就埋在院子里。”
事实没有超出尚泽世的预想,但亲耳听到之际,她的心底还是涌起了一排汹涌的酸楚。
从龙船上的侍卫,到战死的暗卫和府兵,再到无辜被杀的农户,一路以来,因她而遇害的人只增不减。这些人的死,如同千斤巨鼎压在她的胸口,令她感到无比窒息。
这时,小房子才注意到盖在姜正玉身上的外衣,又看见了上面的血迹。
“这衣服……怎么有血迹?是陛下在附近捡到的吗?”
“从一个猎户身上脱下来的,他对寡人欲行不轨来着。寡人便杀了他,尸体埋在那颗桃树底下了。”
平静地陈述完事实,尚泽世打开水囊,喝了两小口水。
惊愕到呼吸停止的小房子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睛着急得不知该看尚泽世的哪里,说话也张口结舌:“陛下可……可曾受伤啊?!”
“放心,寡人没有跟他硬碰硬,不曾受伤。”尚泽世展开干粮包的布片,看见摞成一叠的芝麻烧饼之上放着一条约二指宽、一拃长的牛肉干,毫不犹豫地开始撕扯。
从震惊中缓过来的小房子以为尚泽世嫌肉干太大不好下嘴,便主动表示:“是奴才考虑不周,让奴才来弄吧。”
对此,尚泽世并不理会,默默把牛肉干撕成均匀的三块,自己拿起一块,又给小房子递了一块。
“拿去吃,不许啰嗦,别以为寡人会信你的鬼话。”
事实确如尚泽世所料,此前在路上,小房子根本没吃牛肉干,全是为了哄她先吃才撒谎的。若非因为饿得都走不动了,小房子连烧饼也不打算碰的。
剩下那块牛肉干为谁而留,自不必说。小房子鼻头一酸,眼泪比汗珠更先滴落。
他乖乖听话,伸手去接过肉干,却忽然发现尚泽世的手指上有好多破了皮的伤口。
尚泽世见他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手,便解释了一句:“埋尸的时候划破的,已经不疼了。”
然而,这话却让小房子更加难过。
“要是奴才能早些驾着马车冲出包围圈,就不会恰好碰到落石了,如今连累陛下受伤不说,还害得陛下差点儿丢了性命,都怪奴才没用!奴才对不……”
哭着说话的小房子越说越激动。尚泽世情急之下,只好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出言劝阻: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省点儿力气,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意识到自己犯了不该犯的低级错误,小房子努力点头以表悔过。
尚泽世见状,把捂嘴的手拿开,并附道:“吃完东西你先睡会儿,寡人守前半夜……”
话还没说完,小房子不假思索地小声反驳:“这怎么行?守夜交给奴才,陛下只管休息。”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尚泽世用食指轻戳了一下小房子的额头,“今日你一刻不曾歇过,寡人好歹在这里补了觉。听寡人的,你守后半夜就成,守整夜寡人不放心。”
想到自己万一睡着,便会害三人都陷入危险,小房子瞬间蔫了下来,低头应了声“遵命”。
定好分工,主仆二人开始安静地进食。小房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肉干,往后腰的衣摆上蹭了蹭手,接着从竹篓里拿出一块姜正玉在民户家中找到的葛布,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对尚泽世道:
“陛下,这是姜协领带在身上的金创药,说是暗卫处特制的,能保陛下的腿伤不留疤,要不奴才现在就给陛下换药?”
“不用,”尚泽世看着姜正玉裤腿上的血迹,神色分外坚定,“寡人有白花草就足够,她伤得那么重,这药不能浪费在寡人身上。”
“可是……”小房子正思忖怎么劝才好,尚泽世紧接着命令他:“等她醒了,你就说寡人用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房子终究不好再违逆主子的意愿。
“是。”
用葛布将药瓶缠了几圈放回竹篓里之后,小房子翻出最底下的包袱,解开了系带。只见里头装的是几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服。
“姜协领说咱们下山前得换庶人的衣服,不然很容易被敌人发现。这是她在农户家中找到的三套衣裳,还请陛下将就将就。等进了城,奴才再去给陛下买新衣裳。”
尚泽世放下肉干,无奈苦笑。
“连死人的衣裳寡人都脱下来穿了,怎还会嫌弃别的?不用给寡人选,换好你自己那套就快休息吧。”
面对尚泽世的吩咐,小房子这次立马应承,不带半点迟疑,因为想通了一个道理——只有他自己快点睡觉,才能早些换主子休息。
换上了农户的旧衣裳,小房子灵机一动,想到可以用现成的石块和树枝,以及脱下来的湿衣服搭一个挡风门帘,于是立即行动起来。
尚泽世本来还想问小房子在鼓捣什么,见他用石头在空隙开口处的左右两边各堆了一个固定长树杈的底座,心中很快豁然开朗,当场起身和小房子一块动手。
两个人把换下来的腰带当绳子使,将三根粗一点的树枝拼接成一根晾衣杆,横搭在两边的树杈上,然后将湿衣服展开挂了上去。
如此一来,空隙的开口被衣服挡住了大部分,虽比不上真正的隔帘,但也好过最初的空空如也了。
面对极度的疲惫,艰苦的环境也败下阵来。小房子在里侧岩壁和右侧岩壁夹角的地方坐下之后,没过多久就进入了熟睡状态。
时值盛夏,雨后的夜间山野却不乏寒气。简陋的衣帘无法拦下所有试图钻进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