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意情的话说得和缓而平静,但对于姜正玉而言,反驳就是反驳。
她直视对方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回击:“尤公子可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莫非还需要姜某来告诉你吗?”
有尤意情的温柔嗓音在前头做对比,姜正玉的声音听着格外冷酷。
二人之间飘浮起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儿,明明不是敌对关系,眼下的氛围却因为意见不合,而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尚泽世还从未见尤意情和谁针锋相对过,好奇他同别人争辩时是什么样子,于是插了句:
“你们两个尽管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忌,寡人也想听听,到底是谁更有理。”
一听这话,姜正玉变得底气更足,顿时把下巴抬高了些。
“既然陛下有言在先,尤公子可别怪姜某的话说得难听……”
钟显见姜正玉一副要对尤意情出言不逊的态度,连忙用自己的左膝轻轻撞了一下她的右膝,试图用这种小动作来提醒她——和未来的君后说话要注意分寸。
可姜正玉完全不搭理他,继续对尤意情火力全开。
“尤公子方才所言,姜某属实是听不懂。他人倒罢了,雷飞一家藐视朝廷、不遵法纪,若非陛下宽宏仁慈,不予计较,他们早就该被抓到京城议罪判刑。此等刁民纵使淹死在洞中也是罪有应得,你竟然还要陛下保全他们的性命?!”
随着姜正玉毫不客气地抛出一句质问,众人把目光齐齐落在尤意情的脸上。
只见他气定神闲,没有因为姜正玉的咄咄逼人,而表现出一丝慌乱或愠怒,好像早就心知肚明姜正玉会这样质问他似的。
“其一,正如栾大人先前所言,在私制兵器和军服的事情上,被利用的雷家人本身是无辜的。朝廷在清剿反贼时不能保护无辜民众,便是舍本逐末。
“其二,兼顾鱼和熊掌的确不易,可朝廷若直接选择牺牲百姓,毫无怜惜和作为,便是草菅人命。长此以往,必有民心尽失之日。
“其三,只有保全雷家人的性命,才能让他们知晓被反贼利用的事实,是朝廷不计前嫌施以援手。如此,也能给朝廷和矿工亲属一个冰释前嫌的机会。”
尤意情义正辞严地阐述完了自己的理由,全程没有一处卡顿,让人想插话都插不进去。
他这有理有据又镇定自若的模样,让尚泽世恍惚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看到的是他在生意场上和同行博弈的场景,而姜正玉就是坐在对面的同行。
“同行”不甘示弱,在尤意情的话音落定后,立即从新角度反击。
“尤公子伶牙俐齿,姜某一介武夫甘拜下风。不过想必你也明白,大道理说再多,都不如拿出切实有效的两全之策来,否则未免有纸上谈兵之嫌。”
这下,尤意情没有马上就接话,眼神略微闪动过后,起身下跪,对尚泽世作揖道:
“草民无法现在就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还请陛下宽限两日。两日后,若草民不孚众望,请陛下按贻误军机之过降罪于草民。”
在温国,贻误军机的处罚没比阵前投敌轻多少。尤意情这么承诺,无异于立军令状,害得尚泽世霎时愁肠百结。
她不愿眼睁睁看着尤意情把自己逼上绝路。可身为国君,她又必须顾全大局和秉持公道。
看出尚泽世为难,栾懿主动替她提醒尤意情:“贻误军机是重罪,刑罚视后果而定,最高可判斩立决。尤公子,当真只要两日吗?”
“火药局制作陛下所需的火药不会超过两日,因而草民只要两日,再多便会给陛下和各位大人招致危险。
尤意情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声音却不带半分犹疑。
“草民心意已决,但求陛下恩准。”
此时此刻,面对俯首在地的尤意情,尚泽世深感自己还是小看了他的胸怀。
从最初千方百计地救具臻,到后来断绝亲缘上京告御状,再到如今用自己的命去争取救人的机会。
一直以来,尤意情都绝非一个眼里只有风花雪月、心中尽是儿女情长的富贵公子哥。
他的“意”,是“心无庙堂意”。
他的“情”,是“但怀天下情”。
以往,尚泽世从来没有应允过谁的军令状。这次,她决心和尤意情一起赌。
“寡人答应你,两日为期。后天午时,还在此处,寡人等你的好消息。”
“谢陛下,草民这就去想法子,先行告退。”
尤意情一走,姜正玉的脸色难看得很突出,尚泽世想注意不到都难。
钟显发现尚泽世瞥了一眼姜正玉,生怕姜正玉这不服气的表现触怒圣威,连忙站起来,躬身拱手,替她解释:
“陛下,姜协领向来心直口快,又时刻心系圣躬安危,以至于言语上对尤公子多有冒犯。微臣敢以官职做保,她绝非对尤公子心存不敬,只是性子有些急躁,说话才失了分寸,望陛下恕罪。”
话音落定,姜正玉起身离席,走到尚泽世的跟前屈膝下跪,抬手行礼,表情凝重,给人感觉好像接下来要顺着钟显的话认错。
结果,一开口,还是那个我行我素的姜正玉。
“方才之事,微臣问心无愧。陛下若要惩罚微臣,微臣认罚便是。”
这时,比当事人更紧张的旁观者,莫过于具臻。
姜正玉从进屋以来的言行带给了具臻巨大的震撼,他实在诧异于姜正玉居然能在皇帝面前有种成这样。
毕竟,哪怕是和皇帝私交最好的郁涵、曾经位极人臣的丞相,在御前都是恭恭敬敬的。
从决心入仕那一天起,具臻就牢记“君心不可测”的道理。
今日皇恩周渥、他日惨淡收场的例子,古往今来不在少数。官场之中讨生活,想要平安长久,惟有谦恭谨慎。
故而,具臻觉得姜正玉刚才太过狂妄,触及了女帝的底线,难逃被问罪。
眼见众人均是神色紧张的样子,尚泽世心里直纳闷:我平日也不是暴君啊,怎么一个个的都担心我要拿姜正玉开刀。
转念一想,尚泽世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是因为自己特许尤意情在臣民面前对她见礼只需点头的事。
这就……有点尴尬了。
“既是寡人让姜卿畅所欲言,事后岂有怪罪之理?你俩都坐吧。”
“谢陛下。”钟显坐了回去。
姜正玉却一动不动,摆明了还有事要说的意思。于是,尚泽世对她道:“姜卿有话,但说无妨。”
“敢问陛下,倘若尤公子所提之策难以服众,届时陛下是否会徇私废公,免其贻误之罪?”
此话一出,钟显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与栾懿和具臻的愕然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