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卫处,负责夜间外出行动的是姜正玉所带的“鸮队”。“鸮队”由轻功出挑的暗卫组成,专事夜间追踪、盯梢和翻墙入室。
如同夜间捕猎无声无息的鸮,姜正玉和队员们总能静悄悄地完成夜间任务,说是夜半索命的黑白无常也不为过。
可话又说回来,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因为不熟悉当地的地形,加之山上布有许多捕猎的陷阱,姜正玉派去的手下在跟踪雷飞上山时,不慎把人跟丢了。
虽说这是个坏消息,按规矩也得及时禀报。于是,姜正玉屏退手下之后,很快就来到楼梯口,结果上到一半,被坐在台阶上闭目养神的小房子拦住了。
小房子见尤意情半天不出来,料定他今夜大概率要留侍,便想打发姜正玉离开。
碍于尤意情现在无名无分、平民一个,小房子不好直说他留侍的事情,只能含混过去,期望姜正玉能够知情而退。
奈何姜正玉就是听不懂小房子的言下之意,甚至嫌弃小房子有话不会说,最后不耐烦了,索性蹬上墙面,越过小房子的头顶,接着脚踩楼梯扶手借力,一个空翻瞬间来到阁楼走廊。
然后,就有了那冷不丁的一问。
屋内气氛正热烈呢,被姜正玉突然打断后,尚泽世和尤意情当场怔住,转而开始慌慌张张地整理仪容。
幸好还未真的开始脱衣服,不消多时,二人做好了开门见客的准备。尚泽世在桌旁正襟危坐,尤意情前去开门。
尽管二人都装得像无事发生过,门开后,却还是让姜正玉瞧出了端倪。
没办法,谁让被嘬过的嘴唇实在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完全恢复原貌,何况尤意情的唇上还残留了一点尚泽世的口脂。
说话如何兜圈子的门道,姜正玉是不懂,也不稀得学。但,情人之间会做的亲昵举动,姜正玉是知道的。
她总算反应过来了前头小房子七拐八弯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何意,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一旦尚泽世因为这件事而龙颜大怒,她接下来要面临的就会是重罪重罚。
此时,小房子正小心翼翼地猫着身子在走廊处听动静,提心吊胆的,生怕被扫了兴的皇帝主子稍后要迁怒于他。
连最得圣心的太监总管都如此忐忑,照理说,姜正玉的内心也该七上八下才是。
出人意料的是,姜正玉的内心很平静。或许是因为,尚泽世从未计较过她的不够恭敬。或许是因为,尚泽世曾经在她的面前怅然落泪。
实际上,尚泽世知道姜正玉这会儿过来肯定是有正事,心里并不恼。
“姜大人辛苦。”尤意情颔首微笑,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
换作其他臣子面见皇帝时,碰上皇帝的民间相好也在场的情况,必定会先解释两句,表明自己本无意打扰。
姜正玉最烦场面话那一套,什么回应都没给尤意情,直接踏入房中,走到尚泽世的面前躬身行礼。
“见过陛下,鸮已回来复命。”
于尚泽世而言,姜正玉身上最讨喜之处,就在于她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比钟显还要干脆明快。
跟这样的下属交流很省心,尚泽世自然也懒得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平身,情况如何?”
尤意情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在了离姜正玉最近的桌边。姜正玉注意到了尤意情的动作,于是微微偏转视线,轻点了一下头以示礼节,然后继续对尚泽世道:
“他们在山上把雷飞跟丢了,不过微臣留了一手,天亮后微臣亲自上山追踪,有把握能找到那个空矿洞。”
本来,尤意情都做好了被再度无视的心理准备,不曾想姜正玉居然回应了他。惊讶之余,尤意情暗自反省:不该轻易对别人下定论。
暗卫犯错或任务有失,会自行到首领处领罚。因此,尚泽世不在鸮把人跟丢了的事情上多费心思,直接问姜正玉:“你说的留了一手,具体是指什么?”
“是此物。”姜正玉从袖管里掏出一截手掌长的细竹筒,打开瓶塞后,将两根手指伸了进去。
尚泽世十分好奇竹筒里的东西,聚精会神准备观瞧。只见姜正玉的手指勾出来一条浑身乌黑的细蛇,吓得尚泽世叫了一声从椅子上弹起。
因为腿软,尚泽世差点没站稳,得亏尤意情迅速赶来相扶,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小房子听到尚泽世惊恐的叫声,马上冲了进来,结果一见黑蛇,腿软得比尚泽世更快,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
自身都难保了,小房子仍不忘护主,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指着姜正玉的鼻子,骂道:“大胆!不知道陛下见不得蛇吗!”
把黑蛇连带竹筒放回袖管里之后,姜正玉单膝下跪,向尚泽世请罪:“微臣不知陛下畏蛇,无意让陛下受惊。”
三人等着尚泽世表态,从惊吓中缓过来的尚泽世却恍觉自己好像有过类似的经历,尤其是被蛇吓到腿软站不住时的感受,相当熟悉。
宫里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尚泽世蓦地想起尤意情说过的话,紧接着,一段遗失的记忆如沉底的宝物被捞起——在她和尤意情初遇的那个夏日,她甩开方彩桐独自跑进竹林玩耍,却遇到一条蛇从林荫道旁蹿出,吓得她脚下慌张,才不慎滚下斜坡。
这段重拾的记忆像一场来去匆匆的春雨,滋润过尚泽世的心头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只留下意犹未尽的遗憾,提醒尚泽世:感受也是记忆的一部分,只是深埋于心底,不是她努力回想便可得。
尤意情见尚泽世走神,以为她是被吓过头了,不禁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尚泽世收敛心神,面上恢复了镇定,先是用眼神告诉尤意情别担心,然后让姜正玉起身,最后对小房子摆了摆手。
小房子第一时间领会了尚泽世叫他退下的意思,奈何双腿不争气,仍然绵软无力。姜正玉伸手一把将小房子提溜了起来,小房子这才得以顺利退场。
此时没有外人,尚泽世心知没有必要在姜正玉面前文饰自己怕蛇的事情,索性自嘲:“被一条小蛇吓到,寡人真是愧对自己的生肖。”
这时,谁来回一句安慰的话,尚泽世都不会觉得奇怪,除了姜正玉。
毕竟,姜正玉可是当面责问过她“陛下又要去那腌臜之地找野男人吗”的人,平日也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
故而尚泽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听到姜正玉帮她说话。
“生肖不过是标记出生年份的东西,并不能代表什么。蛇类中不乏含剧毒者,莫说陛下惧怕,就连捕蛇人都不敢不小心。但微臣的这条蛇是训练过的,毒牙也已被拔除了,陛下大可放心。”
尚泽世一边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一边打量着姜正玉的神情。
今夜的姜正玉没有戴面具,修长而飞扬的双燕眉下,一对眸色偏浅的柳叶眼依旧寒若冰湖,分明还是淡漠疏离的样子。
“你方才说留的后手就是这条蛇,莫非它能派上什么用场不成。”
“此蛇名叫月下眠,专吃禽类和鸟类的蛋,嗅觉极其灵敏,可用于追踪目标物。微臣派人在雷家门前伪装成小贩打翻了好些坏掉的鹅蛋,雷飞出门时脚底沾到了混有蛋液的泥土。
“那蛋液腥臭无比,气味附着在人身上很难去除,故而可用此蛇的嗅觉作为辅助,来锁定雷飞的踪迹。不过碍于它昼出夜伏的天性,须等到天亮之后,微臣才能行动。”
话说到最后,姜正玉的神色才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一缕细微的歉疚从她的眸中拂过。
当前的事态还没有严峻到必须趁今夜行动的地步,况且夜色已深,就算姜正玉不嫌累,尚泽世也累了。
“既如此,你回去歇息吧。养足了精神,明日才能替寡人办事。”
“是。”姜正玉低头应道,后撤了两步准备离开时,忽又停在原地,随即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语气问尚泽世:
“陛下若是要和尤公子继续的话,微臣这就去叫轮值的人撤远一些。”
此话一出,尚泽世周身的血一股脑涌向脖颈,颈部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红了。
尚泽世把视线移往尤意情那边,却见他没半分羞涩,甚至在偷偷抿着嘴笑。
“我的脸皮还是不够厚啊。”
在心中数落完自己,尚泽世强装淡定,回应姜正玉道:“寡人累了,你把他带去栾懿隔壁那间屋。”
“陛下当真要草民走吗?”尤意情拉着尚泽世的袖子,故意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她。
尚泽世借起身之际抽走自己的袖子,接着摆出久违的帝王架子,侧对尤意情道:“今夜你且在官署休息,明日待姜协领从山上回来后,寡人再叫你一同议事。”
这下,尤意情不得不从了。姜正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撂了句:“尤公子请。”
二人开始一前一后往外走,尚泽世下意识地目送尤意情离去的背影。
这时,走在后面的尤意情忽然回头,望着尚泽世舒眉浅笑,眼神中透着些许得意,仿佛在说:你果然不舍得我走。
因为毫无防备,尚泽世被勾得心颤了一颤。
“这个男人怕不是狐狸精转世!”
天刚破晓,姜正玉就带着一名手下扮成猎户,直奔山上而去。在月下眠的指引下,二人在瀑布底下一带寻到了昨夜雷飞最后的行迹。
与此同时,官署里,梳洗完毕的尚泽世准备用早膳。侍从摆好了三副碗筷,敲了尤意情的房门才发现人不在,但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出门办事,午前必回,勿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