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泽世本以为晨起后第一时间就能再见到尤意情,现在人去房空,心里不免有点郁闷。
这点郁闷外化为放下字条时的垂睫,看似不动声色,却没逃过小房子的眼睛。
小房子鼓起勇气,替尚泽世挑破她和尤意情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问道:“既然陛下和尤公子彼此钟情,何不早些许给尤公子一个名分呢?”
对于尤意情的名分问题,尚泽世不是没有考虑过,更没想过要逃避。相反,她心里的答案自始至终都很坚定。
“他在寡人心目中已经是君后了。可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寡人不想给他太重的许诺,免得日后空欢喜一场。”
“陛下……”撇嘴皱眉的小房子欲言又止地看着尚泽世,想说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却觉得说了也无甚用处。
尚泽世见他这副悲戚戚的模样,忍不住逗他:“寡人还健在呢,哭坟哭太早了你。”
换了往常,小房子准会笑嘻嘻地说一句自嘲的话来回应。但或许是尚泽世刚才的话过于沉重了,小房子没有嬉皮笑脸,而是一本正经地竖起三根手指起誓。
“奴才永远追随陛下!就算死后成了鬼魂,也要对陛下尽忠!有违此誓,奴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能当地沟里的臭老鼠!”
此时此刻,说不感动是假的。
认识小房子有七年了,尚泽世深知他油嘴滑舌的外在包裹着一颗赤诚之心,纵使没有毒誓,依然会为她拼尽全力。
只是“拼尽全力”之于尚泽世而言不算个好词。正如先帝说过的那样,用军死民亡、举国之殇换来的江山不过是一片坟场。
比起“拼尽全力”,尚泽世更想要的是“稳操胜算”。
“好了,寡人不会给你当老鼠的机会的。”
用完早膳后,尚泽世和栾懿在具臻的带领下,去走访了搬到县城定居的最后几家矿民,再回到官署大厅时,忽听见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从东侧传来。
尚泽世循声望去,只见尤意情快步穿过东院的回廊赶来迎接。
太阳斜照在他那身丁香色阔袖长袍和银色薄纱罩衣上,走动之际裙袂生风,银纱遍星灿烂炳焕,整个人仿佛是从丁香花林中一路披光踏影而来,每一步都有细碎的芬芳在脚边漫舞轻扬。
跑到尚泽世的面前站定之际,尤意情满心满眼的欢喜揉作笑意于脸上绽开,霎时就给夏日庭院平添了一份春日烂漫。
由于欢喜过了头,尤意情旁若无人地就想去牵尚泽世的手,被小房子刻意的清嗓提醒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生生撤回已经伸出去的手,改为行跪礼,垂着头恭敬地道:
“草民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张口欲说“平身”之际,尚泽世忽地想起小房子今早问她的话,心说:眼下我给不了黄纸黑字的圣旨,还给不了实实在在的待遇吗?
于是,她伸出双手去扶起尤意情,郑重地告诉他:“以后你在臣民面前对寡人行礼,只需点头。”
单凭尚泽世的这句话,官署中再无人会把尤意情视作平民。中宫之主才拥有的特权,足以证明他虽无君后之名,已有君后之位。
“谢陛下。”听完立即照做的尤意情对尚泽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非常自如地走到尚泽世身旁,准备和她一起走。
这时,恰好赶上姜正玉和手下归来。尚泽世这行人听到大门方向传来的动静,纷纷将视线投了过去。
只见冲在最前头的姜正玉,以惊人的速度直接跃上最后一层台阶,接着疾行如驰,迅速来到尚泽世的跟前,用极其丝滑的动作完成撩袍下跪和俯首作揖之后,面色平静地说了句:
“启禀陛下,贼巢已明。”
在栾懿的提议下,一行六人移步至阁楼的小会客厅议事。小会客厅的中央是一张配有六把扶手椅的圆桌,刚好够六个人坐。
尚泽世在正位坐下后,尤意情和具臻坐在了尚泽世的左边,栾懿坐在了尚泽世的右边。钟显和姜正玉刚在靠窗的地方站好,就听见尚泽世说:“你俩也坐。”
本来,钟显觉得尊卑有别,而且身为暗卫应当在主子议事的时候站着,以警惕四周的情况,于是打算替自己和姜正玉婉拒来着,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姜正玉二话不说地走过去在栾懿右边的空位上坐下。
姜正玉不光入座十分干脆,也猜到了钟显这时肯定在心里责备她不遵人臣的谦卑之道,一坐下就先发制人,转头问钟显:
“首领不坐是想等陛下亲自来请吗?还是认为一旦坐下就听不见外头的异动了?”
被下属如此顶撞拆台,常人很难不生气,更别说还是在皇帝面前。钟显因为平时被姜正玉呛声呛习惯了,并不气恼,反倒担心姜正玉会被尚泽世训斥不懂规矩。
没想到姜正玉如此敢说的尤意情和具臻,也以为尚泽世会训斥姜正玉,毕竟当众对上司出言不逊不是小事。
然而尚泽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甚至看戏看得很高兴,心道:问得好!总算有人替我治一治钟显的榆木脑袋了!
在栾懿准备替钟显解围的时候,尚泽世轻笑着用一番话打消了他们各自的顾虑。
“姜协领的风格还是那么犀利,真难得。栾懿啊,依寡人之见,连你刚进御史台那会儿都不如她哟。”
“陛下说的是。”栾懿回以一个浅浅的谦逊之笑,接着看向钟显,发现他愣在原地,只好直言:“钟大人别杵着了,过来坐吧。”
钟显终于不再纠结礼仪,回了句“谢陛下赐座”之后,坐在了最后的空位上。
在场的人里,只有姜正玉跟尤意情和具臻是刚认识,尚泽世觉得有必要在商议正事之前给尤意情和具臻正式介绍一下,于是对着他们先后道:
“昨日保护你去废弃酒庄的两名暗卫,就是姜协领的手下。姜协领的轻功是所有暗卫中最拔尖的,当然其它功夫也是过硬的。
“具臻,此前送你一家上京的女护卫,都是姜协领的徒弟。不是她的女徒弟,寡人还不放心派去照顾你们一家呢。”
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地拱手对姜正玉言谢:“有劳姜协领了。”接着,具臻又道:“钟大人和姜大人在吃住上有任何需要,随时可派人来告,具某定竭力满足。”
对此,钟显抱拳回礼,说了声:“多谢具太守。”
而姜正玉的一张冷脸上不见丝毫表情的波动,她只抱拳说了“我不用”三个字,此外再无表示,看得尚泽世打消了叫她摘下假脸面具的想法。
“人都说我脸臭,我看姜正玉才是臭脸大王。罢了,她不爱理人就不爱理人吧,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腹诽过后,尚泽世主动切入正题,看向尤意情道:“你先说,废弃酒庄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
尤意情对她温柔地眨了眨眼,然后将昨夜的发现对众人娓娓道来:
“我在酒庄后院的残墙附近找到了田小桃说的树洞。由于四周杂草丛生,树洞并不起眼,脚印也很快会被落叶覆盖。此外,那一带至少有五个捕兽夹。若经过时不仔细看,很容易踩中。
“我悄悄靠近酒庄大门之后,见到两个衣衫褴褛、头发指甲却干净的‘流浪汉’坐在大堂的杜康塑像旁喝酒烤野兔。我自称迷路的药商,他们虽未怀疑我的说辞,但也不肯跟我多聊。
“不过,我还是有所收获。我发现塑像基座有移动过的痕迹,且那二人的视线多次在塑像身上徘徊。我想定是那些人把地窖原先的入口封死了,为了掩人耳目在塑像底下做手脚,或许基座下面就是通往地窖的暗道,所以那二人才会如此紧张。
“后来他们坚持要送我下山,我恐推脱会被识破假身份,只得顺从。送我下山的是其中较为年轻的一个,自称姓饶。我假装好奇提起山上的恶灵传说,问他是否有人真的见过恶灵。他忽然就变得话多起来,一再劝我不要上山,说是有人在瀑布附近被恶灵带走了。
“此前我听几个本地人聊过恶灵传说,无一不说得很笼统,没有具体提及过‘瀑布’。或许是他们从别处听来的时候就不完整,也可能是饶氏想借我之口增强恶灵传说的骇人效果。总之,无论为哪种情况,饶氏之言听着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空旷洞可能就在瀑布附近。
“既然姜协领已经找到空旷洞的位置,不知尤某的推测是否吻合?”
被问的姜正玉跳过尤意情,直接对尚泽世答道:
“陛下,微臣正要禀报。黑蛇追踪到瀑布底下的水潭之后,微臣发现瀑布西侧的山壁上有个被巨石遮挡了大半的洞口,洞口之窄仅能容一人通过。从微臣当时所站的岸边去到洞口,只需先蹚过水潭,再抓住山壁上的藤蔓爬个一丈的高度就能到。
“雷飞那帮人应该就是用这种办法过去的。看来他们之所以编造那些吓人的谣言,就是为了掩盖在瀑布附近的空矿洞里私造兵器的罪行。
“依微臣之见,水淹是最可行的法子。先派人守住下山的路,然后用火药炸掉那个洞口和下面连着的山体,让水潭的水灌进去。如此便可将雷飞那帮人困在里面,若有人从其它出口逃了出来,正好可以活捉。”
尚泽世知道姜正玉所说的火药,是指当地采矿所用的火药。
那些采矿用的火药,县衙是无权保管和自制的,要用时需向郡府报告申请,由太守下发准许令,授命火药局的人按量制作,方可拿到。
如今的太守具臻,是尚泽世信得过的自己人,且就坐在面前,让他去搞定火药不过一句话的事。
“水淹的法子确实不错,就是不知他们究竟有几个出口。若能掌握其它出口的位置,便可省些功夫围截逃窜出来的人。可这样一来势必会多费几日,寡人担心龙船那边撑不住,暗卫处的面具虽然逼真,时间一长,不免会露出破绽。”
待尚泽世说完,神情肃然的钟显开了口:“微臣以为,此事需快刀斩乱麻。多等一日,不仅替身有暴露的危险,陛下也有被京城那边掌握动向的风险。”
“是啊,一旦他们发现龙船上的是个假皇帝,寡人这个真皇帝身边只带了一半的暗卫,恐怕夜里做梦都在想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寡人,”尚泽世不屑地冷笑道,而后看向栾懿,“栾卿,你说呢?”
“陛下和两位大人之言,微臣深以为然,只是思及以雷飞为首的几个村民有可能会命丧洞中,心下多少有些不忍。如果不是贼人有心利用矿工亲属,像雷飞那样的普通百姓又怎会误入歧途。”
栾懿的眉心紧皱,眼神凄婉,恻隐之心显而易见。
没等尚泽世说话,姜正玉迫不及待地发表意见:“栾大人,恕下官直言,雷飞可不是普通百姓,难道你忘了前日在雷家门前被泼了一身污水的事情吗?”
话音刚落,沉默了一会儿的尤意情忽然表态。
“正因为雷飞一家不普通,更要保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