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问题对尚泽世而言,不算毫无心理准备。
因为,凭借她对姜正玉目前的了解,姜正玉比她这个皇帝本人都更在乎她的君德。
像姜正玉这么性情刚毅、风骨铮铮的人,如果没做暗卫,而是做了文官,尚泽世敢笃定,她是那种逼急了会在金銮殿上和奸佞同归于尽的烈臣。
斟酌了一下措辞之后,尚泽世忽然觉得什么话都不如简明扼要的回答,于是坚定地道出:“不会。”
自从在众人的面前立下军令状,尤意情的行程就成了一个谜。
这话倒不是指尚泽世不知道尤意情去哪里了。
恰恰相反,尚泽世让钟显派了人去保护尤意情。尤意情两日以来的行程,她通过暗卫的飞鸽传书,掌握得一清二楚。
怪就怪在,尤意情这两天去的地方和干的事情都令人费解。
立军令状的当日,尤意情奔走于郡城的茶馆酒楼、市井街巷,逢人就跟对方打听一个叫漆家班的戏班子的动向,最后得知漆家班在邻郡的余山县,连夜坐车过去找人。
翌日,尤意情在余山县又是一通问人,总算找到了漆家班所在。
最奇怪的地方就在于此,尤意情居然拜了漆家班的班主为师,用半天时间学了几招花里胡哨、不明所以的动作。那些动作看着既不像能防身的,也不像能伤人的。
学完之后,尤意情直接给了班主一锭金子,让其带着漆家班的人远走高飞,不要再来闵宁郡卖艺。
当夜,尤意情赶回闵宁郡,直奔郡城一家已经打烊的成衣铺,又是拿出一锭金子,命令老板叫来所有裁缝,连夜赶制一套道服。
这还不算完,尤意情干脆留在成衣铺,盯着裁缝干活盯了整晚。
至于尤意情做这些事情的理由,尚泽世没能从暗卫送来的信中获悉,因为每一封信的结尾都有一句:“尤公子说回去再解释。”
于是,尚泽世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尤意情回到官署。
午时仅剩半炷香的功夫就要过去之际,尤意情终于赶了回来,和两日前简直判若两人。
气色差、头发乱不说,整个人走起路来时不时打晃,眼睛里的血丝多得要溢出来,眼下乌青一片,甚至两边的脸颊都有些微微凹陷,除却着装不说,真跟个难民似的。
一见到尚泽世,尤意情好似心中大石落定,用尽力气喊了声“陛下”,就两眼一闭,倒地不醒。
尚泽世被这一幕吓得心里一慌,幸好钟显当场给把了脉,确定尤意情只是太过劳累,睡一觉就能缓过来。
于是,尚泽世叫钟显把尤意情就近抬到之前他住过的那间屋里。
给尤意情换好寝衣后,小房子小声地对在一旁等候的尚泽世道:“估计得过几个时辰尤公子才会醒,陛下要不要先去阁楼午睡?”
尚泽世抽出怀里的檀香扇,轻声回了句:“寡人陪他待一会儿,你下去吧。”
“是。”小房子嘴角扬起,轻手轻脚地退到屋外。
关门时,小房子看见坐在床边的尚泽世用檀香扇一下又一下地给熟睡中的尤意情扇风,动作轻缓,神色温和。
这般温柔的尚泽世,小房子甚少见过。但小房子也知道,尚泽世不是只对情郎温柔,而是把温柔只留给看重的人。
并且,在他看来,尚泽世的温柔有很多种。给心上人扇风是一种,专门派女暗卫去护送具臻的家眷是一种,包容姜正玉的目无尊上是一种。
一想到姜正玉,小房子就来气,结果途径东院回廊的时候,正好碰见她和钟显在回廊尽头站岗,便走过去当场发作。
“姜协领,今日我有几句话必须跟你说。”
钟显听出小房子的语气带有两分怒意,面上不禁一怔。
姜正玉却还是那副万年冰山的冷脸,往下睃了一眼比她矮半个头的房春生之后,继续盯着屋檐的方向,嘴上给出的回答惜字如金。
“请说。”
小房子明知姜正玉是在观察屋顶有无异动,但就是不爽她鼻孔朝天的样子,转念一想说正事要紧,只得咬着后槽牙把火气憋回去。
“尤公子离名副其实的中宫之主只差一道册封圣旨。在陛下心中,他已经是君后的不二人选了。那日是有陛下准许你畅所欲言在先,可你身为臣子也该本分恭敬才是。
“哪有像你这样不把礼数规矩放在眼里的皇家暗卫?别以为陛下会一直容忍你的放肆,总有一日,你会吃到目无尊上的苦头!”
“公公息怒,姜协领她……”
钟显想帮下属说情来着,但被姜正玉气贯长虹的言辞完全盖住,无奈把后面的话都吞回了肚里。
“皇家暗卫时刻以守护圣躬为头等紧要事,莫说尤公子还未成为真正的君后,即便将来执掌中宫,但凡他所提之事不利于陛下的安全,下官照样反对!这不是礼数规矩的问题,乃下官职责所在!”
“你你你……”小房子被气得舌头打结。
这时,姜正玉乘胜追击。
“奉劝公公赶紧去准备水果点心和膳食,再争辩下去,怕是会吵醒尤公子,届时龙颜不悦,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眼看说不过姜正玉,小房子索性调了个头,开始责问钟显。
“钟大人,你是懂礼数的,难道就这么放任下属目中无人吗?”
“公公有所不知,姜协领其实并非目中无人……
钟显努力思索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姜正玉,顿了顿后,总算灵光一现。
“她是对事不对人,说话也有些直接,所以容易被误会本意,还望公公海涵。”
“好你个对事不对人!我……”
对钟姜二人彻底无语的小房子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随后拂袖而去。
待小房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钟显本想劝告姜正玉往后还是收敛收敛脾性为宜,不料被她预判。
姜正玉毫不客气地斜睨他,同时冷声放话:“你要多嘴,还是打架?”
无论是出于个人的想法,还是上司的立场,钟显都不会和姜正玉打架。他只能选择按下不提,接着默默站岗。
姜正玉把视线从钟显脸上收回,继续投向屋檐,不经意间掠过阁楼时,脑海里莫名响起尚泽世两日前笑着说出的那句话。
“姜协领的风格还是那么犀利,真难得。”
彼时,姜正玉对这句话没有多大感觉来着,眼下却忽然觉得,这句话比哪里的清风明月都要令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