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尚泽世第一次把兵刃对准活人,也是第一次把刀口对准臣子。
旁人惊讶于尚泽世的决然,只有尚泽世自己明白,想这样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久未拿刀的缘故,尚泽世握住刀柄的右手止不住地轻颤。刀尖泛着凛凛寒光,和尚思喆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个指甲盖,最近的时候甚至已经触及他眉心的皮肤。
“招供和找死二选一,寡人没有耐心跟你耗。”
言简意赅地道出最后警告之后,尚泽世将刀尖戳进了尚思喆眉心区的浅层皮肤,鲜血当时就染红了刀身。
连与尚泽世关系最亲近的郁涵,此刻都暂且收起了谏言之心,其余人的害怕程度可想而知。
须臾之间,自尚思喆的眉心流下的血混着因紧张而爆出的汗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囚衣的下摆上,开出了朵朵诡艳之花。
见识到了亲侄女真正的狠戾面,尚思喆这下再也遏止不了爬上脸庞的惧意。心弦高度紧绷之下,额头那点疼痛都显得没那么有存在感了。
“还不肯说吗?”
尚泽世的语气带了几分不耐烦的意思,随之而来便是加重力道。
眼看着刀尖又深入了一点,小房子实在想不通为何废郡王仍然不肯招供,难不成又要赌年轻的女帝不敢杀人吗?
别人清不清楚,小房子不清楚,反正他算是清楚了。当皇帝的人,缺哪样都不能缺狠劲。先帝从皇储选拔之初就看好颂祥郡主,绝对有一点是看中了这位郡主的狠劲。
狠劲在尚泽世的身上沉睡了四年,如今因出铜县金矿一案被激发了洪流,自是要通过一个坝口泄洪,才能重归宁静。
嚣张的贪污犯、狂妄的废郡王,除却尚思喆,再无第二人更适合当这个泄洪坝口。
正是由于知道这点,郁涵见尚泽世眼中的杀意已至无以复加的地步,便义无反顾地冲上前,用自己的双手去按下了刀背。
“陛下切莫冲动!”
众人的目光一下从尚思喆脸上跳到郁涵脸上,尚泽世也不得不转移视线。
四目相对,使得尚泽世躲不掉郁涵眸里急切的忧忡,同时也让郁涵避不开尚泽世眼中隐忍的怨悱。
“郁相,你应懂寡人有多么想知道真相。”
身为尚泽世最亲密的友人,郁涵怎会不知尚泽世对于真相的渴求?
但不管是出于朋友还是臣子的考量,郁涵都必须拦下尚泽世手里的杀人刀。
“未经三司会审杀不得,未押赴刑场杀不得,未犯叛国篡位罪杀不得。陛下今日挥刀易,他日再想卫法难,请您三思而后行!”
在温国,郁涵所说的前两点适用于所有犯人,第三点只适用于太宗的小儿子、高宗的亲弟、尚泽世的三舅——尚思喆。
亲眼见证皇帝被丞相拦刀的具臻,终于明白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并不如百姓想象中的那般一手遮天、生杀予夺。
只是他仍不懂,遗诏的权力为何能大过当今皇帝的权威?古往今来,并非没有过皇帝违逆祖宗遗志的先例。既然女帝对废郡王的罪行如此深恶痛绝,为何不敢乾纲独断?
这两个问题,尚泽世何尝不想得到解答。可事实偏偏是,全天下无人比皇帝本人更懂该如何解答。
今日若尚泽世敢忤逆太宗的遗志,以后就有晚辈敢忤逆尚泽世的遗志。
长此以往,连太祖留下的铁律迟早都会被后世推翻。如此,君将不君,国将不国。
真到那日,尚泽世有何颜面和底气面对列祖列宗?
自知万万担不起这千钧重罪,尚泽世最终还是选择了向现实低头,任由手中的刀被郁涵取走交还给钟显。
脱险后,尚思喆没忍住松了一口气。这时,尚泽世当着所有的人对他说了句:
“寡人不敢违背太宗皇帝的遗志,废郡王你身为人子最好也是。”
简简单单的忠告竟搅动了尚思喆眼底的静池。可碍于转瞬即逝,殿内并没有人捕捉到尚思喆的这点耐人寻味的眼神变化。
“自今日起,准具臻携家人暂居丞相府,待日后结案官复原职,重返出铜县上任。
“从犯魏康,尸体暂存刑部,待结案后火化,不得交付亲属回原籍下葬。
“主犯废郡王押回宗正院,待从犯邝义和罗良才抵京后,一并交由三司审理,定罪量刑。
“刺客绿荑,尸体暂存宗正院,待内务府和暗卫处彻查其身份后再作处置。”
接近尾声的审讯,在尚泽世宣布完对涉案人员的处置之后,正式迎来了结束。
郁涵领着具臻去接家人一块入住丞相府,栾懿押着尚思喆返回宗正院,钟显带走绿荑的尸体前往内务府,就连刘太医都被尚泽世安排了任务——去给具妍看病。
原本聚集了不少人的圣安宫正殿,最后只剩两个负责清洗的宫人,以及尚泽世和小房子这对主仆。
坐在龙椅上的尚泽世,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复盘着审讯时在殿内发生的事情。
尚思喆的宁死不招,绿荑的突然弑君,都是令人费解的事情。尚泽世苦思半晌不得结果,只好暂时搁置。
刚欲起身离开,尚泽世无意中看见宫人端起一盆洗过地砖的血水,再次想起了那个模糊的画面。
“大块的红色?沾血的嘴唇?
“我失去的记忆怕是关于国婚夜的。
“莫非那个唇边沾着黑血的人是我自己?
“可我不是呛死的吗?
“究竟忘掉了什么啊!?”
尚泽世越是努力回想,头就越是作痛,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阻止她记起往事。
模糊的画面究竟关联着何事,终是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尚泽世却很清楚。
那就是,每当她在脑海中复刻一遍那个画面,心底就会涌起一阵莫名的难过。
这让尚泽世不得不怀疑,前世的自己应该是经历了某些刻骨铭心的事,所以重生后哪怕不记得具体的事项,也依然保留了当时的感受。
结合“国婚夜”和“难过”这两点,尚泽世想到了一种可能。
“国婚那日,尤意情的情绪从始至终都不高,绝对是因为心里有事,我的难过大概是受他传染。既然他不是为姻缘被拆散而难过,那是为了什么呢?”
重拾缺失的记忆,其难度堪比徒手拦截奔流的溪水。
实践证明,尚泽世高估了自己的推导能力,低估了失忆的不可抗力,想来想去的结果,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小房子实在看不下去主子如此折磨自己,壮着胆子上前劝说:“陛下快歇一歇吧,保重龙体要紧啊。”
“知道了,回暖阁吧。”
尚泽世起身离开了龙椅,忽然想起受伤的尤意情,便停下对小房子道:
“吩咐太医院给尤召侍用最好的金创药,叫他不必来圣安宫谢恩了,养伤要紧。”
“是。”
顿了顿的小房子像是想到了什么,面露难色地补充:“陛下,方才小蓝子来报,尤召侍还在自得斋等着同您说话。”
尚泽世那本就烦恼的情绪,拜尤意情的不理智行为所赐,顿又陡增了几倍的怒意。
“伤口包扎好了不回去好好休息,赖在圣安宫不走,他是想等寡人跟他道谢吗?真当自己立了大功呢?!”
平白无辜被当作受气包,小房子不敢有半句怨言,只管默默低头、乖巧随行。
等走进自得斋,首先映入尚泽世眼帘的不是在美人榻旁行礼的小蓝子,而是趴在美人榻上袒背露肩的尤意情。
听到尚泽世进屋的响动,尤意情转过了半张脸,笑意如春风拂柳。
“陛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