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寡人都听进去了,有个问题想问你。”
尤意情见尚泽世一本正经,以为她要问些不易答的问题,不曾想尚泽世仅仅问他:“这些话是太后让你对寡人说的吗?”
因担心尤意情不肯“背叛”太后,尚泽世又加了一句:“你可以说实话,寡人没有别的意思。”
“与太后无关。”
尤意情直视尚泽世的眼睛,语气相当地斩钉截铁。
“方才所言,也是臣侍在国寺旁听时就想好要对陛下说的话。”
自以为是的预想落空,使得脸上挂不住的尚泽世只好错开视线,独自懊悔。
与此同时,一个刚刚才发现的事实又让她感到几分意外的安慰——在她独自面对太后的指责时,旁听的尤意情虽没有站出来做些什么,却一直在为她思虑。
情绪低落的时候,能有一个善解人意的人陪在身边,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尤意情越是表现得了了解人意,尚泽世就越觉得过意不去。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致使马车里陷入突如其来的沉默。
眼看着离皇宫还有段距离,尚泽世心想不能再这样尴尬下去,否则氛围更奇怪,便主动挑起了一个话题。
“看你说起那些大道理来头头是道的,是你的父母教你的吗?”
“是臣侍的太祖父教的。”
说起自己的太祖父,尤意情难掩那份由衷的开心。
“臣侍的祖父母走得早,太祖父含辛茹苦地养大了臣侍的父亲之后,又照顾了臣侍多年。小时候,父母亲常出门做生意,臣侍与太祖父一起生活,听他老人家讲过不少趣事。等今年入了秋,他老人家就要过八十大寿了。”
打小就没见过祖父母的尚泽世更没见过太祖父母,听尤意情说起他的太祖父仍然健在,不由得有些羡慕。
“能和太祖父一起生活,寡人倒是挺羡慕你的。有机会的话,寡人也想听你的太祖父讲讲趣事。”
没过脑子的场面话刚说完,尚泽世立马意识到了不对,然而还是为时晚矣。
“臣侍的太祖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恐怕要劳请陛下屈尊降贵,前往臣侍的老家了。届时,陛下就能和臣侍的太祖父畅聊一番,想必他老人家也很愿意觐见陛下,晌觉不睡也要同陛下说话。”
尤意情的眉梢都带着兴奋,憧憬之情溢于言表。尚泽世正愁不知该怎么回应,蓦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你不是说,来京城之前已经和家人断绝关系了吗?”
被揭开伤疤的尤意情,眼神暗淡了几分。
“臣侍和父母确实已断绝关系,只有太祖父支持臣侍帮具家鸣冤,连上京的银两都是他老人家偷偷塞给臣侍的。”
话末,尤意情的脸上浮现了苦涩的笑容,看得尚泽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若非尤意情出手救了流放途中被虐待的具臻,又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告御状,惊世骇俗的出铜县矿难惨案或许就永无真相大白之日。
凭这份功劳,即便尚泽世赏尤意情一个男爵也是不过分的。但她也知道,封赏之事要往后靠,先帮尤意情修复好家庭关系才是头等大事。
“寡人知你为鸣冤牺牲颇多,待案子了结,寡人可以给靖州知州下一道旨意,让她亲自登门做调解人。想必你的父母也是通情达理之人,见你安然无恙,不会再与你置气。”
换成旁人,得了皇帝的亲口允诺,早忙着谢恩了,也就尤意情此人想法与众不同。
见尤意情无所表示,尚泽世还以为他是太感动了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尤意情张口就附加了一个要求。
“陛下降恩,臣侍固然欢喜。但今日车内并无第三人见证,陛下又日理万机,难免会有忘记此等小事的时候。若陛下愿意和臣侍拉勾保证,臣侍倒是可以安心许多。”
“你要寡人和你……拉……勾?”
尚泽世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一个二十岁的大男人怎么会提这么幼稚的要求?
别人幼稚,自己也要跟着幼稚?尚泽世可不这么想。
“寡人是天子,说话自然一言九鼎。此事必会兑现,你无需担心。”
拒绝的话,尚泽世分明说得很清楚了,怎奈尤意情不折不挠,还振振有词。
“方才还说臣侍为冤案牺牲颇多,现在臣侍只不过提了个小要求而已,怎么陛下就如此绝情了?陛下贵为温国之主,坐享千里江山、万里河海,连这点小恩小惠都不肯施予吗?若是陛下担心拉勾之事被他人知晓,臣侍可以对天起誓,绝不……”
“打住打住!”
尤意情太能说了!比朝堂上那群喋喋不休的官员还要能说!
官员好歹还知道畏惧圣威,尤意情是真敢说啊!
一张嘴嘚吧嘚吧的,不打断的话,怕是能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面对如此厉害的三寸不烂之舌,向来软硬不吃的尚泽世甘拜下风,放弃“抵抗”。
“寡人怕了你了,拉勾就拉勾吧。”
尚泽世对尤意情举起右手,准备同他拉勾。
得偿所愿的尤意情,脸色骤然由阴转晴,伸出右手回应尚泽世之前仍不忘反驳: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该是臣侍惧怕陛下才是,陛下怎么能反过来惧怕臣侍呢?”
身为九五至尊,却在口舌之争上被人反复占据上风,再忍下去简直枉为九五至尊!
尚泽世用右手猛地掐住尤意情的右手腕,骂了句:“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这样做,又怎能讨得霖儿多说几句话?”
尤意情突然一改先前的戏谑,语调沉重得直让人心颤,不等尚泽世反应过来,又立即换回谦卑的说辞。
“草民的离宫之日越来越近,往后隔山离水,今生恐难再得见陛下。念在草民告发端郡王有功的份上,请陛下多和草民说几句话吧。草民不求封赏,惟愿和陛下多相处些时间而已。”
急促有力的脉搏透过薄薄的肌肤,不断震荡着右手食指,震得尚泽世思绪都乱了,更害得她发火也不是、示好也不是。
像尤意情这样的人实在讨厌,每每把人惹生气了,却总能将人高高架起,自己就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
思来想去,尚泽世觉得自己前世可能是欠了尤意情的,否则重生后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尤意情搅得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前世我在国婚夜暴毙而亡,尤意情作为君后肯定难逃被查的命运。
“虽说不用殉葬,但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念经吃斋的鳏夫,日子也不好过。
“照这样算的话,我还真是欠他的。
“唉!谁会想在新婚之夜暴毙啊?
“这能怪我吗?”
暴毙而亡的事确实不能怪尚泽世,但如果不是因为她一开始拒绝了尤意情的拉勾请求,尤意情也不至于搞出这么一出。
现在好了,本来刚有所缓和的气氛,又一下变得低沉了。
但两个人之间总得有个人主动破冰,尚泽世自认为心胸宽广,决定再主动一回。
松开尤意情的手腕后,尚泽世直面尤意情的眼神,真诚邀请:“来拉勾吧。”
尤意情倒也没有犹豫,嘴角一提,轻轻地应了声“好”。
待两个人完成用小拇指互勾的动作,尚泽世盯着小拇指的相勾处,开始念:“寡人承诺,日后定派靖州知州去尤家做调解人。”
这句念完,尚泽世再以大拇指去碰尤意情的大拇指,接着念:“拉完勾,盖好章,十年百年不会变。”
目睹眼睫微垂、口中念着拉勾词的尚泽世,尤意情恍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傍晚。
那时的他和即将跟随家人离开玉簪郡的尚泽世,最后一次坐在小石桥上泡脚消暑。
留恋人间的夕阳,把余晖细细碎碎地散布在竹林间。溪水因此变得波光粼粼的,不再映出他和尚泽世的模样,却亲手将灿金的光芒捧到了尚泽世的脸上。
十岁的尚泽世笑着收下了十二岁的他亲手编制的一对竹编小鸟,承诺长大后一定会带着竹编小鸟回来寻他。
像其他同龄人所做的那样,他也让尚泽世跟他拉勾保证绝不失约。两个人开开心心地拉勾说词,连竹林的鸟儿都飞来看热闹。
拉完勾之后,他还沉浸在许下承诺的兴奋里,尚泽世突然用双手捧住他的脸颊,飞快地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令他当场愣住。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和女孩子有如此亲昵的身体接触,也是第一次作为被动方得到女孩子的亲近。
被偷亲的一瞬间,懵懵的感觉远远多过害羞。等回过味了,才是铺天盖地的害羞,害羞里又捎带着难以言表的欢喜。
那是他第一次品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原来是那么地令人心潮澎湃,那么地令人久久不忘。
在他已经羞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小两岁的尚泽世却很是坦然,还用得意的眼神望着他,对他道:“多盖了一次章,以后绝对不会忘!”
八年的光阴过去了,被偷亲的男孩做到了铭记,而偷亲人的女孩却早已忘却。
只能说,小孩子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世上哪有什么一定不会忘的事情?
纵使没有天灾人祸,永远都在流逝的时间也会淡化过去的印记。
那些与岁月对抗成功的人,所记住的也并非完全如初的细节,而是扎根于心底的感情。
现在,这份感情得不到回应,又能如何呢?
简单的拉勾仪式完成,尚泽世干净利落地收回自己的右手,视线无意掠过尤意情的脸上时,竟然发现他眼角泛红,大有要流泪的意思。
直觉告诉尚泽世:尤意情多半是回想起了二人的过去,或许两个人不是第一次拉勾了。
犹豫了一小会儿,尚泽世还是选择验证自己的猜测。
“莫非寡人在八年前也和你这样拉过勾吗?”
尤意情听后,笑得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