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有朝一日,我也迟早被你克死。”
说完没有半点停顿转身走了。
只留江孤鸾被留在原地,满身是血。
记不清具体站了多久,才终于抽动僵硬麻木的双腿,往溶月殿走去。
这个点是朝天阙弟子去演武堂训练的时间,不过即使人潮涌动,各色异样眼光扫过来,她也不会有半分类似“羞恼”的情绪了。
她只记得,全世界和她最要好、待她最好的姐姐死了。
成了魔,消弭于天地之间,无声又无息。
溶月殿里有一条长长的玉阶,江孤鸾就坐在这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天到黑夜,天黑到天明。
云肆倒是时常来安慰她,不过总是转场的,从云华那儿和她这儿转的场。
他一如既往的幽默风趣,也全然不提云庆的事,久而久之,江孤鸾也能被逗乐,只是再没去找过绵锋,也不看话本子了,整日除了修习,就是跑到后山去。
时间久了,也真被她种出了满园鲜活。
云肆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云华公务缠身,也能分散注意;阿鸾这边,他只能多多关注。
就是……云华不是受不得激的人,这次却答应了凋绥的邀战……
云肆直觉这里面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但一个两个都问不得,问了也不见得会告诉自己……
罢了,只盼云华能平安回来吧。
——
江孤鸾闭关了三年,终于引来了飞升的雷劫。
她悟性不错,虽不得云华倾注的巨大心血和资源,也有江沅凰从前的尽心教导。只可惜江孤鸾不再学剑,她在剑道上的天赋极强,若苦练此道,想必早已飞升上仙。
这日,天地骤暗,江孤鸾孤身一人在她的溶月殿应对头顶滚滚的天雷。
云庆……她心中苦笑,云庆有云华的竭力相助,自然平安无事,可她……
雷劫过后,倘若她侥幸不死,只怕也会脱层皮。
但管不了这么多了,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轰——”
她眼底的战意愈盛,天道好似被挑战了权威,愤怒地劈下一道又一道柱子粗的天雷,好像决意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江孤鸾又是一声苦笑,赤手空拳接住了最初几道雷。但随着天道降下雷劫的频率加快,她逐渐力不从心,脚下的地面也被道道天雷劈得焦黑。
“总不会没完吧……”
她强撑了一股劲,浑身灵力暴涨,于周身生起堵堵冰墙,单膝跪地,撑着地面举起手掌,向冰墙输送体内剩余的稀薄灵力。
被她说准了,天道哪怕有心不叫她好过,可什么场合放多少雷也是有定数的。
它加强了每道天雷的强度,已是不妥,万不可再无端增加雷的数量。
……天道表示,当这个天道也是憋屈。
不过越到后面,它对江孤鸾的成见也越小,到最后甚至是赞许了,只是还想看看,她的阙值到底在哪里。
最后一道天雷劈下,江孤鸾头顶的乌云散去。
金光大盛里,她恍惚间听见了有一道雄雌莫辩的声音,响在她的识海,而不是耳畔……
“‘度,法制也’。往后,汝便是云度仙尊。”
云度仙尊?
江孤鸾意识朦胧之中记住了这个名号,之后便昏死过去。
……
她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记得醒来之时,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坐着的云肆。
为防止自己历劫时出意外,江孤鸾在溶月殿的禁制上改动了一下,因此没疑惑云肆是怎么进来的。
“我昏睡了多久?”
开口的瞬间,嗓音干涩有如人间破旧的风箱。
“十五日……阿鸾,有件事我不得不和你说。”
云肆沉重的神情让江孤鸾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沉默着,算是默许他接着说下去。
“你母亲……快不行了。”
云华?
“怎么可能?”
江孤鸾脱口而出。的确,云华怎么会突然快不行了呢?她的仙法霸道,剑意蛮狠,论武力世上鲜有敌手……除非,对上凋绥。
“三年前,魔尊和她邀战,她应下了。他们打了七天七夜,我得在朝天阙主持大局,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她回来后说,凋绥死了。”
“但她也被凋绥的魔气缠身,这些年被折磨的不人不鬼……她不让我告诉你,那时你在冲击上仙,我也忧心贸然闯进溶月殿会乱了你的仙法道心……”
江孤鸾久久无言。
曾经,她也极端地想过,如果没有云华,如果云华死了,是不是她就不会在各种负面情绪里沦陷这么久。
是不是她就不用一边感动于江沅凰的照顾,一边又嫉妒对方拥有她这辈子肖想的一切?
江孤鸾感觉脑子很乱。
事发突然,她仿若踩在云端——低头一看,是万丈深渊。
“……她叫你带我去?”
“对。”
江孤鸾点点头,一言不发跟在云肆后面,时隔八年再一次踏入承泽殿的大门。
时间也许是真的会治愈一切,她想。
至少,她此刻再也不会歇斯底里了。她或许能跟云华心平气和共处一室,聊上几句了。
只可惜,世事无常。
“你……自己进去吧。”
江孤鸾在心底轻叹了口气,颔首应允。
云华面白如纸地躺在榻上,连气息都是微不可查的。
江孤鸾愣了愣神,在原地没动,直到云华感知到她的到来,勉强睁开眼睛。
她错愕同那双眼睛对上——对方在喊自己过去?
强压下心头的怪异,江孤鸾走到榻边,抿着嘴打破沉默:“你……叫我过来?”
她看见云华轻轻合上双眸,似在平复心绪,又像在聚力提上一口气。
半晌,她听见对方说:“从前……是我对不住你。”
江孤鸾从没想过能从云华口中听见,有关“道歉”一类的字眼,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诧异。
云华不知道看见没有,没听见她的回答也不恼,兀自说着。
“我知你心有不忿……只是,这是仙者大忌。”
江孤鸾:“……”江孤鸾无所谓,成仙成魔于她而言无甚差别。
攒口劲修成上仙是不想辜负云庆的悉心教导和云肆的开导,努力抗过雷劫也是不希望就此毙命。她的命贵着呢,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赴死?
她想着,人活一世,总得有些追求。
仙有千年寿元,或为他人而活,或为自己而活,她总得找一个活法……
云华见她思绪飘远,百感交集。她从不曾在自己面前,表现得这么平和自在,云华想,叫她再这样想想又有何妨?
只是云华怕自己等不及了。
“你可知,云庆不止一次同我说过,她毕生夙愿就是人间无事、天下安宁……”
江孤鸾闻言晃了神。
之后她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溶月殿的了。
云华说完那句之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笑着去了。
而她在看到门外的云肆慌乱跑进来,不知所措的模样时,心中无比混乱,浑浑噩噩地走了。
——
云华死后不久,江孤鸾就要继任天阁阁主。她手足无措,好在有云肆从旁指导,又有宁和谦协助,她勉勉强强也能胜任。
……是的,宁和谦在接受了和江沅凰的婚约后,被云华带着学习过如何处理各类事务。江孤鸾对他有些复杂,但现实叫她没法子拒绝对方的帮助。
因为云肆在江孤鸾继任大典的前一天,来溶月殿找过她。
然后江孤鸾目睹他自我了断了。
……
那天云肆笑得轻快,江孤鸾有许久没见他这么轻快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不安。
果然,云肆开口就是嘱托后事一般,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了一大堆。
在江孤鸾的印象里,自己这个小师叔兼狐朋狗友,难得这么正经的时候,更别提是正经地嘱咐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小师叔,你……你怎么了?”
“哈哈,阿鸾,小师叔累了,这一世,小师叔够本了……”
江孤鸾眼底的不安愈发浓重。
“阿鸾,阿沅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们真的很像……”
她感觉到一丝怪异,随即想到:这个“你们”,说的根本不是她和江沅凰。
“小师叔、小师叔!”
江孤鸾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的猜测,看他笑容加深,一股凉意自胸膛蔓延到四肢。
她想快步跟上往殿外走去的云肆,又感觉到脚上像是被灌了铅。
随后,在云肆走到溶月殿殿门的瞬间,他的身体开始消散,似要化为雾气,与天地归为一体。
江孤鸾瞳孔瞪大,此时压在她脚上的力道松动,她赶忙闪现去抓他。
“小师叔!”
却连他一丝衣摆也没抓到。
云肆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间听见了江孤鸾的呼喊,恍然间想起了他和云华的过往。
“师姐师姐,我飞升成功啦,你说我该起个什么尊号为好呀?”
“……阿四,你排行第四,不若就叫‘云肆’。”
“……不好不好!师姐,你这是在敷衍我吗?”
“我……阿四,师姐希望你这辈子能活得肆意。”
——
云肆轻轻闭上双眼。
活得肆意,也包括死得随心,不是么?
师姐……云华,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