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儿先带着夏舜卿去纸扎铺子买黄裱和纸钱,随后往城东走去。
一路上房屋变得稀疏,田地渐渐聚拢成片。天气转暖,春风和煦,二月的阳光照得处处明媚绚丽。缃儿走到一处杂树丛生的野地后,便离开大道往里走,一直到一条河流前才停下。
河道宽阔而平缓,远处河滩的白沙剔透可爱,近处岸边的荒草连绵成片。水面波光粼粼,蓝天白云和灰雀的倒影在其上悠然晃动。脚步所及之处,翠嫩的草芽从断梗处露了出来,有水花自水中溅起散落其上。
缃儿从篮中掏出一个不起眼的罐子,从中抓出灰土样的东西往河水中撒去。
夏舜卿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问道:“这是什么?”
“骨灰。”缃儿答。
“是你爹娘吗?”夏舜卿又问。
“我没有爹。”缃儿忽然变了脸色,冷冷道,“自他抛弃我的时候开始,他就不是我爹了。”
“对不起。”夏舜卿连忙道歉,后又问道:“那他是谁?”
“我娘啊。”缃儿道,“她后来虽然住在京城,但她似乎很不喜欢那里。她走前念叨着苏州,也许她很想念这儿,我就将她带来了……”
缃儿说着有些哽咽:“她曾说舞蹈就像水流一样,柔而有劲。这里这么美,我想她会喜欢。”
夏舜卿替她将黄裱和纸钱点着,缃儿用小木棍拨拉黄裱,让它烧得更充分些。火苗把红艳的纸灰鼓向空中,让它们腾卷翻涌,再渐渐熄灭成灰,纷然坠落。
缃儿看了看夏舜卿,忽然有种倾诉的欲望,说道:“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夏舜卿摇摇头。
缃儿笑了笑,但笑容有些苦涩。她说:“我娘是因为我死的。”
“我一直和我娘在衔山楼过活。十岁那年,有个富商想要将我买走为妾。我娘听说那个富商曾虐死过几个小妾,又怜我年纪小,就豁出性命将我抢回。富商扫兴而去,而我娘因受到殴打落下病根,这才年寿不永。”
听着缃儿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悲惨的遭遇,夏舜卿心里不好受。他曾经打听过家中奴仆的身世,想想就更加唏嘘。
和缃儿一起在园子里做事的月牙,是因为家贫断粮被卖的。父母舍不得她因此往年常来看望,但去年她的父母没有来。夏舜卿托人找过,却发现她的父母不知去向。农民向来安土重迁,若不是家里出了重大变故,是不会离开守了一辈子的田地的。
从小伴夏舜卿长大的红药,是父母亡故后被亲戚卖掉的。在夏舜卿的印象里,她是一个凡事都能面面俱到的人。可仔细一想,红药其实比夏舜卿大不了多少,小小年纪就需如此审慎,其中不知有多少心酸苦楚。
夏尧臣身边的青梅,是夏宅的家生子。和前两人不同,她生来便是奴婢。从日出到日落,从春夏到秋冬,她一直都在夏宅的一方宅院中。她的眼界有限,她父母的眼界也有限。她所倚仗的,只有主人的看重。因此她患得患失,同时对夏宅外的世界充满了恐惧。
还有甄冉。甄冉的父母有很多孩子,养不过来便到处送。他们曾准备将甄冉净身入宫做内侍。对于他的父母来说,送到宫中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还能盼着将来甄冉发迹,好上门去打秋风。结果是虽然没送入宫,但好歹送进了夏家的大宅门。因此甄冉的父母常来烦扰,甚至找到过夏舜卿的面前。夏舜卿看出甄冉对他父母还有情分,遂给了点钱才将人送走。
……
夏舜卿的思绪越飘越远,直到被缃儿打断。缃儿接着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替侯爷做间人吗?其实,侯爷对我有恩。我娘后来甚至无法长时间站立,更不用说舞蹈了。衔山楼想要将她驱逐,就在这时,是侯爷将我们带回京城在侯府住下,我们才没有分离……”
夏舜卿忍不住插嘴:“靖宁侯这么做难道不是早有企图吗?”
缃儿听了并没有反驳,反而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原本也以为我可以把侯府当作我的家,直到侯爷对我进行间人训练……报恩也好,逼迫也罢,我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夏舜卿听了很是唏嘘,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一笔:他一定要为缃儿去除身上的枷锁。
他突然有些想不通,缃儿的事情赵元徽知情吗?他如果知情,为什么无动于衷。
缃儿猜出他心中所想,又说道:“我也曾想过求救于世子,但后来打消了念头。世子是云端之人,又怎会真的在乎一个舞姬。”
夏舜卿无法为赵元徽辩解什么。
《妙法莲华经》有偈云:“我观一切普皆平等,无有彼此爱憎之心。”先辈禅师又有言:“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
但即便是夏舜卿自己,也不敢说视众生平等无二,无非是随心而已。
缃儿看着眼前这个人,想起他送给自己的竹笛,想起宴会上他为自己解围,想起廊下相遇时的寒暄,想起自己向他倾诉困惑时他的鼓励,心里感觉暖暖的。
她说:“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为我着想,这个人只会是你。”
“你哄我呢。”像被戳穿了心思似的,夏舜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没哄你,是真的。”缃儿说。
回去的路上,夏舜卿从怀中摸出一方丝帛来。那是条缃色菱花纹罗帔,轻薄如雾。
缃儿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夏舜卿说道:“这是苏州这边如今最时兴的舞帔,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样式?”
缃儿凑近看了看,笑道:“你确定这是最时兴的款式?”
夏舜卿将舞帔搭在她的肩上,说:“知道你舞技超群,但锦上添花也未为不可。”
“不要。这是去年的花色了。”缃儿说着,欲将舞帔拉下。
夏舜卿伸手来夺,道:“别,转两下给我看看嘛。”
缃儿笑着只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