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舜卿喜出望外。他翁翁和爹爹近日不知在为什么事忙碌,年后才刚上值就连日不归家,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夏舜卿让人将来人请入正厅,随后整装一番,这才亲自捧了一方折枝菊花纹螺钿漆木盒走进门来。
画待诏为画院招揽人才,遍访各处书家画手,每访一人都要与之讨教切磋。不过来人并不是画待诏本人,而是一名御用监内侍。
夏宅正厅的布置是常见的坐北朝南格局,中堂是一个数尺见方的巨大雕花屏风,细看是是一幅《溪山行旅图》。虽不是原作,却也复刻得十分用心。屏风下是一方长几,整齐地摆放着炉甁三事,圆润的三足瓷炉中散发着清雅的香气。看它那仿佛雨收云破处露出的天青色釉彩,颇有前朝的古风。香炉的两边各摆了一个白瓷的蒜头瓶,插着几枝瘦骨红梅。
内侍在厅中踱了几步,被官帽椅后的竹帘吸引住了。竹帘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采用丝线编织成龟背纹样,只是竹帘之上还绘有《春水图》。此图设色清丽,画面当中有几只野鸭戏水,岸边青石卧于丛中,一枝杏花在石头的上方斜欹入水,颇有野趣。让人惊叹的是水波纹仅用数笔抛砖引玉,却借用竹篾缝隙间的光影流转达到乱真的效果。
内侍看得出神,夏舜卿进屋来他都没有发现。
夏舜卿细细打量此人,只见他年纪尚轻,估计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容貌俊美,戴一顶皂纱三山帽,穿一身苍绿暗织水仙纹曳撒,两手合握于袖中,静然而立。
“小民恭迎天使。”夏舜卿捧着盒子向他鞠了一躬。内侍闻声回拜,说道:“我是侍奉于文华殿的肖必观,夏公子称呼名字就好。”
夏舜卿不禁肃然起敬。若没记错的话,肖必观少年成才,书画俱佳,尤善界画,先帝还曾戏称他为‘玉界尺’。
行礼完毕,夏舜卿见他对屋内陈设有兴致,于是问道:“肖先生觉得帘上的画儿如何?”
“很有巧思。”肖必观笑了笑,“生在这样有品位的人家,难怪夏公子天资过人。我有幸收到过公子的画,看得出公子擅长刻画人物,尤其对人物面部特征颇有研究。我便自请前来拜访。我见公子气宇不凡,果然人如其画。”
夏舜卿没有被肖必观的客套话吹得忘乎所以,他把螺钿盒轻轻放到桌面上,道:“肖先生谬赞。听说先生也爱工笔山水,那您一定很欣赏前朝画圣马一觉。正巧手上有幅《渔隐图》,能否邀先生观阅?”
肖必观脸色略变了一变。
他暂代画待诏职责访问过很多人,这些人都会千方百计与他套近乎,并准备一些礼物来讨好他。他对这个流程太熟悉了。
他将螺钿盒推远几寸,照例说道:“夏公子恐怕还不知我的为人。若想谈书论画,某随时奉陪。但若想笼络收买,公子可能打错了主意。”
夏舜卿听了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他并非不知送礼乃人之常情,只是收贿受贿这种歪门邪道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没想到他的心急,让肖必观会错了意。
夏舜卿直言道:“这画不是送先生的,也并非我所有,看完还得还回去呢。”
夏舜卿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紧张和心虚,这令肖必观有些意外。一个想通过他的举荐进入画院的人,不仅没给他准备礼物还能如此坦率地承认,他还是头一次碰见。
他不禁对眼前之人更添几分好感。
夏舜卿敛袖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有幅卷轴,使用宋锦装裱。他将卷轴打开,平摊在桌面上。
肖必观起身来看,只见画中山峦起伏舒展,水波浓淡相宜,松荣石厉,确实像马一觉的手笔。
宫廷文渊阁中收藏了十数件马一觉的作品,肖必观常常借阅以研究其工法,对马一觉的画可谓如数家珍。
他想起马一觉有一个绝活。旁人可以借鉴他的构图,可以临摹笔法,但极少有人学会这个绝活。
肖必观把画上下浏览了一遍,在一颗枯树上找到了它。
那是一只灰头黄脚、羽色斑白的鹧鸪。马一觉不仅善画山水,还擅长花鸟。将鸟儿画得生动传神,很多画家都能做到。但能把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鸟儿也画得细致入微、翎羽分明的,古今寥寥。
肖必观不忘拜访的目的,问夏舜卿道:“公子工笔极佳,不知能不能仿画一二?”
夏舜卿心知他在考验自己,便回说可以一试。肖必观于是请夏舜卿仿绘。
夏舜卿请肖必观到书房,备上文房四宝开始落笔。肖必观仍旧观阅那幅《渔隐图》。
两刻钟后,肖必观来到夏舜卿桌前,看见夏舜卿仿的正是鹧鸪那处。他对夏舜卿的工笔水平估计得不错,夏舜卿笔下的鹧鸪同样细致逼真。
枯树下有一丛韭花,绿芯白瓣,比原画还要烂漫可爱。肖必观凑近细细看来,花瓣的白色并不特殊,只是韭花周围的纸面有些暗沉,把韭花衬托得洁白了。
然而那里并没有墨迹。肖必观请夏舜卿停笔,随后将纸面翻过来,果然纸背被浅涂了几笔。
肖必观道:“夏公子不仅技法炉火纯青,想法也是独辟蹊径啊。”
夏舜卿客气道:“肖先生过誉了。”
肖必观又请夏舜卿再画一幅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