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初见之时,卫绮怀就曾好奇过一个问题:
易途不仅是问剑山弟子,还是师祖的师姐妹,为何她却从未在后世的记录中见过这个名字?
她那时想得太过复杂,以为这一代掌门之争里藏了什么隐情,或是易途还未出师便意外夭折……他乡遇同门的惊喜远远大过了其余一切感情,以至于她全然忘却了另一个更简单的原因。
像仇不归成为蓬莱弃徒那样,只要易途被逐出师门,便不会在本门的弟子玉牒上留名。
所以,初遇当日,她独属于问剑山的招数暴露时,在易途身侧感受到那阵杀意并非空穴来风——易途对于有可能认出她的人,也许打定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是什么才能让她被逐出师门呢?
一切在此豁然开朗。
她是妖。
——她正是那个校尉看见的戴着兜帽、手持长兵的大妖。
被击中的那一刻,卫绮怀想了太多太多。
就在她以为这迟来的醒悟是某种走马灯之时,易途走了过来。
她抬手制住吕锐的攻势,在她勉力设阵抵御时,施施然向她们迈出两步,言语刻薄,仿佛对猎物的凌迟:“现在才想明白?”
……这个混账。
卫绮怀咽下喉咙中的血腥气,很想说些什么,可徒劳地张了张口,听见的却不是声带发出的振动,而是肩头汩汩的血流声。
心跳在不正常地律动,而易途的话音变得忽近忽远,和她听过的某个瓮声瓮气的嘲讽语气渐渐重叠。
于是她又霎时了然,当初她在潜入行宫地下时,因着受障眼法的蒙蔽而没能看清的那个刺客,也是易途。
“那个刺客,竟然是你?”
她自始至终都是为了长生鉴而来,对吗?
卫绮怀想要起身,可是反复挣扎几次,她还是瘫软在原地。
“轮回几次,难为你还记得。”易途的笑轻巧亲切过了头,像好友之间的窃窃私语,“你还记得什么?”
“……还?还能有什么?”
太阳穴传来隐隐约约的钝痛,卫绮怀觉得自己快要无法思考了,但易途投来的目光甚于一切锐器,她胸中的愤慨被拉扯得同它一样尖锐而仓促。
无可抑制的颤抖自臂弯传来,吕锐觉察到好友的情绪,想要低声制止:“卫道友,莫要多言了,你的伤……”
可是气血上涌,怒火烤干了顾虑,卫绮怀盯着易途的那条伤臂,质问几乎脱口而出:“你方才的受伤,也是装的?”
“你说这个?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血肉,不过用处与你想的不同,苦肉计对你我都没必要。”易途耸了耸肩,回以更加若无其事的微笑,“这只是,为了迎接神器所付出的……一个小小的代价而已。”
若不是走到这一步,卫绮怀还不知道她这么喜欢笑。
又是神器?
怎么谁都要为了这个东西——
等等!
人总会急中生智,尤其是在退路和思路都只剩下死路一条的时候。
“代价?”卫绮怀撑起身子,目光向易途追去,“所以是你……你用自己的精血破解了封印?”
倘若鹿韭在场,恐怕听闻这句也要大笑,这无疑是最合适的牺牲品了——一个真正的妖,竟然自己送上门了。
但是,多可笑啊,你亦是妖,却把妖族世代蒙受的灾难称作一个“微不足道”的代价?
“我的确是舍去了些许修为,但如今你还以为你能打败我吗?”易途误解了她的意思,笑她自不量力,“还是说,你以为你这样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能令我分心?”
“你的同伴呢?”卫绮怀突兀地开口,问起一个仿佛毫不相干的问题,“她回去了?”
一个被打败的对手不应该问出这种问题,更不应该以这种口吻。
“……你关心的人还挺多。”易途只在她身上停顿片刻,而后回身,向着某个方向道,“好了,动手罢。再拖下去,我们可未必对付得了那位谢大人。”
“……”
“是,少主。”
在她望向的某个方向,传来了回音。
有人推开堆叠的尸体,缓慢地起身。
她貌不惊人、平平无奇,谁也不知道她是何时上来,又是如何不声不响地混入被谢荻雪解决的那堆尸体的。不过,她的行动能如此顺利,或许少不了她与谢荻雪师出同门的缘故。
接着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易容,也施展开了阵法。
七星方位浮于她足下,闪烁的灵光化作千万道金锁链,挟风雷之势齐齐绞来,欲将她们囚困其中。
吕锐踉跄两步,勉力运功与它相抵,而后翻手一斥,将那金锁链堪堪推远半丈,求得逃生之机。
然而硬碰硬并非明智之举,反震之力不可小觑,她闷哼一声,偏头咳出一口血。
卫绮怀惊叫:“吕道友,你受了内伤?”
“不碍事。”吕锐答得言简意赅,“抓好我的手。”
她不顾自己伤势,只趁机将卫绮怀卷至身畔,一同疾退。
奈何一味退避终究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局,天宫边缘近在咫尺,她们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这下无路可退也无计可施了,她攥紧指尖,暗暗调息真气,寻求再一次反击,但烟尘散去,眼前对手露出真容,连她也不由愕然:“是你?”
“是我。”
卸去易容的人负手立于天门前,两鬓斑白,身形瘦削,正是谢长空。
哈。
原来那个她未能说出的同伴、原来将她肆意驱使又得她毕生效忠的妖族少主,就是易途。
生平颠沛流离却又一心向道的痴人,竟也有拼死效忠之人吗?
——事已至此,卫绮怀并不意外,心中只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好奇。
……这也许是因为她意识渐渐模糊,已经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去恼怒了。
她缩在吕锐怀中,感到好友的臂弯微微颤抖,她听见自己的肺呛入凛冽的风,肋下伤口隐隐发烫。
她们撑不了多久了。
“我骗了你。”谢长空的目光漫无焦点地掠过卫绮怀,语气冷硬如常,“你该后悔救我。”
卫绮怀:“……所以?”
谢长空移开“视线”,不再多言。
“可以了。”易途不再耽搁时间,催促道,“神器将至,结阵吧。”
“是,还请少主站至此处……”谢长空,为她指明方位。
在场之人里,没谁比这位前任国师更通晓阵法。
可是布阵总归是需要时间的,这给了败者喘息的机会。
异动忽生。
易途再回头时,困住谢荻雪的那道杀阵已然开裂。
一眨眼的工夫,笼中人素袖一翻,卷轴再现,冰雪之息肆无忌惮地蔓延至三丈开外,杀机尽显,凛冽无双。
“到底是困不住她。”易途冷哼,眼中却满是势在必得。
在谢荻雪破阵而出的瞬间,她也扬手回击,那把金镰登时爬满奇异的血色纹路,如赤蟒缠身,在卫绮怀渐渐暗下去的视野里,化作一弯沾染了不祥之气的红月,势如千钧,横扫而来。
巨山要崩塌,自然不会在意它身下的一粒碎石会碾碎哪只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