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比看见自己忠心护卫着的君主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傀儡更为可怕了。
阵中冰消雪融,一众护卫仍惊慌失色,几乎是在谢荻雪撤阵的瞬间,便四散而逃,溃不成军。
而卫绮怀听见树外响起了老国主的声音——他到底是学了几年仙术,也勉强能做到声如洪钟,于是诛杀谢荻雪的命令顷刻之间传遍典礼现场,无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卫绮怀跑到树冠边沿,从参差错落的枝叶中探出头去,向下望见观礼台,岳应瑕已经不知所踪。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这是离开了?
来不及思考太多,卫绮怀看见国主的身影实打实地出现在了那里,哪怕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也能将“暴跳如雷”四个字诠释得惟妙惟肖。
这是他的本体吧。
看来他并非是被傀儡取代,而是自愿与魔族合作。至于让傀儡替他登临神木,也不过是上一道惜命的保险而已。
啧,想来也是,只要能谋求长生,他与谁合谋都无所谓。
那么,系统所说的,贪欲最重、也最易实现之人莫非是他?毕竟所谓的长生鉴,就近在眼前。
……那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杀死他,对罢?
卫绮怀正权衡着如何动手杀他,忽听有细碎冰裂声从足底传来,千丈神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撼动高树上的众人。
平地一个趔趄,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地歪斜,而她情急之下抓住的粗糙树皮,此刻正悄然泛起蛛网般的裂纹,方才被谢荻雪冰气波及到的残枝碎叶簌簌落向大地,像一场迟来的青雨。
“这、这是怎么了?!”
吕锐的惊呼声隐没在这场落雨中,然而这场撼动远未结束,卫绮怀刚喘匀一口气,又听见极其可怖的巨响自下而上传来,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无声战栗。
“这、这树在动?!”琅月问。
仅仅是树在歪斜吗?!
整座神木如同被无形巨手攥住摇晃,有人艰难撑起身,想要寻处庇护所,却在余光里瞥见地平线微微起伏,万物化作焦褐色模糊残影。
没时间耽搁了——
吕锐:“跳下去!”
卫绮怀旋身跃起的刹那,承载过百年涅槃传说的树冠轰然坍塌,几人合抱的枝干骤然折断,千枝万叶碎做齑粉。
漫天翠色如星火四溅,她看见地面在痉挛,天地合一线。
痉挛?
在坠落的巨木间腾挪,她降至神木脚下的石台,但仍未站稳脚——撕裂的地表下隐约露出某种苔绿色飞檐,紧接着,斜刺而出!
是那石塔?!
在众人睁大的双眼中,数道纵横交错、深不可测的地裂匍匐在她们脚下。
而破土而出的石塔昂扬独立,高耸入云,仿佛是要替被镇压在其下的人剑指苍天。
卫绮怀在其上看见熟悉的三人影子,还未来得及为她们欣喜,又见她们背后天色一变,丛云欲燃,异象满天。
金红霞光泼洒整片苍穹,呈五彩祥云气,似有群鸟之影。
无数人大叫:
“百鸟朝凤?!”
“这是凤凰!”
“祥瑞将至!祥瑞将至!”
人们为祥瑞而尽情狂欢,罔顾大地的颤抖。
卫绮怀脊背发凉,再向外看时,只见三尸铺满大地,覆上人们的头脸,他们沦陷于阴翳的沼泽,却仍庆贺着举起双手,拥抱着什么。
也许是托举着什么。
他们的拥抱里空空如也……至于他们托举之物——卫绮怀向众人聚焦之处望去,望见赤红色云涡漫天,而被这场地动震散的灵气正悬于空中,琉璃般折射出千重幻影。
而在那幻影之中,飞檐翘角若隐若现,有亭翼然临于其上。
天上,突然飘来了一座建筑?海市蜃楼?
“这是……”
“是天宫。”谢荻雪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轻声道,“角逐之地。”
她话尤未落,忽有龙吟虎啸、钟磬齐鸣之声响彻天地。那赤色云霞中循声垂下无数青铜细索,无数星火疾落,落入万千人伸开的掌心。
这又是什么东西,搞半天,居然还是个选拔赛吗?!
人们挣扎着攀上,就连那观礼台上的国主也跌跌撞撞地奔过去,试图攀上离他最近、看上去最短的那根通天之索。以至于那根细索在他痴肥的体型下,竟被衬得像根蛛丝。
卫绮怀二话不说,也就近找了根青铜索,跟着爬了上去。
琅月还以为她也受了蛊惑,连忙叫道:“卫道友——”
“且放心,我上去瞧瞧,会小心的。”她安抚道,“琅月,你还是先去试试能不能唤醒那些百姓吧。”
琅月面露难色,却仍然接受了这个建议,拱手告辞:“好,但是令神器择主并非易事,还望你和吕道友多多保重……”
等等,吕道友?
吕锐也上来了?
卫绮怀低头扫视一圈,没见吕锐身影,但抬眼一瞧,嚯,吕锐比她爬得快多了。
不顾体面,手脚并用,卫绮怀咬紧牙关,一路狂攀,终于勉强追到与吕锐齐平的位置。
“吕道友,你怎么也爬上来了?”她遥遥问道,“这上面恐怕危险得很……”
“卫道友,你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天下修道之人,无不向往长生鉴。”吕锐道,“至于危险,求索之道,本就危机重重。”
卫绮怀汗颜,都快忘了,长生鉴确实是个修真界的精神寄托。
不过吕锐一向是个看上去无欲无求的君子模样,卫绮怀鲜少见到她追求什么东西的样子,不由得在这一刻起了调侃的心思:“吕道友竟然还是个机会主义者?”
虽然不知”机会主义”这四个字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吕锐坦然回之一笑:
“来既来了,为何不能争一争?”
“这可是神器,即便得不到,能远远观望一眼,也很好啊。”
“好,”卫绮怀对她眨眨眼睛,“那我可也要争一争了?”
吕锐失笑:“能与卫道友同台竞技,我很荣幸——”
“——荣幸什么?”一个声音很不识趣地闯入了她们的对话,闯入者语气枯燥,“你们倒还真是沉得住气啊,那位国师大人可早就到了。”
卫绮怀仰头。
易途站在云端。
云端风烈,将她发带吹散,兜帽也鼓做一团,易途却毫不介意,只低头打量着攀爬之人。
卫绮怀讶异于她的速度:“你怎的上来了?”
“我怎就不能上来?怎么,你怕和我同台竞技?”易途哼了一声,盯着她攀着的细索,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说,这锁链,我砍不砍得断?”
“易途姑娘,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吕锐翻身跃上云端,向前一步挡住她。
易途啧道:“真不经吓。”
她转身走去。
云端天宫就在眼前,卫绮怀发觉这地方并不如她所想那般堂皇,相反,它荒芜得很。
宫殿规模很大,望不见边,但天宫中四壁空空,一无所有,所见惟有干涸血迹,伏尸枯骨。
这是角逐神器之地?还是一个简单的斗兽场?
三人走进殿中,见到几具新鲜的伏尸,不知是不是刚一爬上来便遭暗算的倒霉鬼,但看见他们之中站起的谢荻雪,一切都的情势都简单明了起来。
两根光华耀目的石柱一南一北出现在了她身后,定睛一看,不是石柱,是门轴。
一扇硕大无比的门出现了,她们被衬得像匍匐门下的蚂蚁。
“天门将开,”谢荻雪说,“我听见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卫绮怀猜到了答案。
“你听见了天音?”卫绮怀问,“它说了什么?”
“长生鉴择主之法,”谢荻雪道,“它祝我满足我心中欲念。”
“……”了不起,真通人性,还会祝福呢。
谢荻雪又道:“你不该与她们为伍。”
?
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她又不好好说话了。
卫绮怀还想再问,却见谢荻雪一扬手中卷轴,卷中绿意如瀑倾泻,向她们席卷而来。
她说:“动手吧。”
不是吧,二话不说就要打架?!
卫绮怀飞快撤身,却依旧慢了一拍,一丛荆棘如龙腾般迎面而来,与她擦身而过,忍着肩上刺痛,她再回头,只见方才落脚处,已有一支枯柳破土而出,与那飞来的荆棘交错相生,顷刻纠缠成一座囚笼。
这次那画卷上的,乃是一幅灞桥烟雨图。
青石桥,泊杨柳,水色空蒙漫惊秋。几乎就在那枯柳落地的瞬间,湿意沁出纸面,无边丝雨敲上青砖,她们立足之地,不知何时也变为了一座旧石桥,桥身狭窄,桥面湿滑,桥下远看是水波千重,近看是无底深渊。
画卷成真时,易途站的位置不太妙,正在桥洞之下,一只脚好巧不巧没入水中,她面色难堪,如受千斤之坠,好在还可以在那浮萍之上借力一点,又腾空翻过石栏,才终能落回桥面。
所以,谢荻雪的这种招数,是把对手都拉进了她搭建的舞台吗?
卫绮怀心中警铃大作。
以画入道者实在少见,谢荻雪也从未展现过她的真正实力,不过以她那被敌友都公认的天赋来看,这无疑是一场硬仗。
不过,倘若谢荻雪对长生鉴如此志在必得—— 那此次任务目标是不是该换成她?
……算了,比起考虑这个,还是在她手下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更实际些。
卫绮怀打定主意,刚想与吕锐易途商量一下合作的对策,眼角余光就掠过一道残影,那人身影也似刀,掌风也似刀,纵有漫天柳叶割破她护体灵光,依然未能拖慢她的攻势。
易途就这么迫不及待与她较量吗?还是说,她也想要长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