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觉得刚刚的冷脸才是她真实的模样,但因贪恋这份温柔好意,就像枯寂的沙漠难得降下的甘霖,她不愿去深究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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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生活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里,来往的人都是说土话,林晚没学过普通话。
后来随宋梦来到溪原市,土话转成了夹杂着口音的普通话,她没接受过正统的教导,没进过幼儿园,就这么操着不伦不类的口音被急匆匆送进学校,成了一名小学生。
不大的教室里,老师一人要面对四十多个学生,分身乏术地教着拼音,她浑水摸鱼的吃着大锅饭,分不清平翘舌音,也发不出l、n的区别,一开口就成了同学们新的嘲笑点。
多说多错,被怪模怪样模仿嘲弄的口音,变成木塞,塞住了她说话的喉咙。
后来阴差阳错,她又回到遍地都跟她相同口音的地方,挣扎求学。那里没人再嘲笑她不标准的普通话,而她一人在“唱”课文的教室里,如坐针毡。
她清醒地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只是自己也发不出,无能为力的清醒,最是折磨人。
后来如乳鸟投林一般,她又回到溪原市上大学,或许是同龄人长大了,不再当面嘲笑人,又或许是大学本身足够包容,她的口音终于随大流一起融在全国各地的学生中,不再起眼。
但这次是她不放过自己,她痛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痛恨那座养育自己又差点困住自己和母亲的大山,就像口音是困住她的枷锁。她报复性地买了一堆练习普通话的书籍,大二就去考了普通话的二甲证书。
她太清楚宋青窈不开口的原因,所以想要帮她改掉,想要口音不像经历过的童年一样,再一次成为枷锁困住她。
床头柜里放了很多本书,都是她仔细挑买的,从拼音,拼读训练,到绕口令,故事阅读,满满当当。
这年头宋家没有电视机,按键手机也没有视频软件,那就由自己一字一句来重新教她。
从声母开始,林晚让宋青窈通读一遍,以便将有问题的圈出来,重点进行发音位置的发声训练。
小孩听话地坐在藤椅上,整个人都随着屁股往后掉,却扒着桌子,手指指着书读得认真。
这种被全然关注着的机会,对她来说过于难得,所以忍不住攫取。
林晚拿了个枕头塞在后面,提着笔在旁边写写画画,没有抬头看她,淡淡道:“把声音放出来。”
不自信的表现有很多种,在声音上就会很明显,声颤、声低,声音的飘忽,一丁点变化都会被明锐察觉。
她如此认真负责,宋青窈觉得感激的同时又觉得有距离感,闭了闭眼认命地加大声音。
“不要跟唱歌似的,分断开,a就是a,后面不要有尾音,嘴巴张大,第一声就是平的,你的头不动,第二声……”
一遍又一遍的纠正,从基础的声调开始,林晚彻底褪去了温和,严厉地要求着宋青窈。
方言式的普通话容易飘,把重音放在每个词语的第一个字上,平翘舌音和l、n的发音区分更是超级困难区。
在学校里不开口,回了家和宋梦不多的交流还是用的方言,宋青窈所处的语言环境并不好。
但语言就是要开口,不开口就说不好,说不好更不爱开口,如此恶性循环。
林晚:“我们今天重点纠正l、n的发音,你先看我发一遍,你再跟着发一遍。”
宋青窈点头。
“发这两个音的时候,舌头都是抵住上颚的,就像这样……”林晚凑过去给她看,脸就这么凑到了她的跟前。
如此近的距离,妈妈都未曾靠近过。
宋青窈想后退挪开,睁眼打量她,又垂眸去盯她的嘴巴,硬生生克制住本能。
她得认真看,不然姐姐会生气的。
有些事虽然林晚不说,但是像小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告诉了她。
林晚边说边动,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鼻前,触搭在鼻尖上:“n就是舌头抵住上颚活动,发声的时候气息从鼻子出来,你听我说能,弄……”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心,痒痒的,宋青窈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
怎么会有人,和她无亲无故,却又对她如此用心呢?
宋青窈认真端详着她,浅棕色的瞳孔,挺俏的鼻子,微粉偏白的嘴唇,连脸上微小的绒毛都能看清。
真好看,好看得让她许多年都忘不掉。
“l也是舌尖贴上颚,但是发声的时候就落下来,落到牙齿这里……”
“好,你来发,我来纠正。”林晚停下,将手放在宋青窈的鼻前,张开手比了一下,小孩一张脸还没她的手大。
来到这儿许多天,她时常在惊叹于宋青窈的幼小,明明记忆中她似乎已经长大很久了。
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宋青窈犹如耽溺在幽蓝色的海里,不见方向。
如果是梦,这梦做得未免太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