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光鲜的背后,有他默默蜗居无人的拆迁区,点蜡烛处理伤口时的沉默;有他午夜梦回噩魇惊醒时痛苦的喘息;更有他不敢直面黄江敏的追问撒谎躲避的胆怯。
拆迁办的人特意到医院找黄江敏签了字,可单粱没地方去,停水断电也只能住这里,无论吃穿住行,他都觉得自己活得像只老鼠,甚至不如老鼠。
毕竟老鼠们常结伴而出,他却总是孤零零一个。
18岁的生日,小小的烛光里,看不清未来。
这已经是寻常人无法忍受的悲惨生活,他慢慢习惯了眼前,可命运往往如此——你越习惯接受下限,它便越要挑战你的极限,逼你认输。
黄江敏的切除手术很成功,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上。
医生建议换器官,同时继续进行常规治疗维持,账户里的钱越来越少,单粱真的拿不出来了。
拆迁款久久没有发放,他等不及了,又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勉强去求顺哥帮他动人脉查查。才得知,那套房子的产权出了问题,她小姨提交了一份遗嘱声明,上面写着:两套房产由黄江敏代为保管,姐妹俩在成年之后细分,平米大的那套房子归黄江敏,平米小的那套归黄江甯。此外还有另一份黄江敏把大平米让给妹妹黄江甯时转让协议书,却没有黄江甯放弃小平米房子的任何文件。
如此一来,黄江甯用这两份文件起诉黄江敏私改小平米的房产证户主名,霸占了她的房产。
单粱震惊,敏姨可是她的亲姐姐!怎么可以见死不救!还做出如此恶心至极的事!
他气急败坏冲到黄江甯家,敲门不开,他便站在楼道里破口大骂,“房子,是敏姨可怜你,让着你,把大房子给了你,自己去住了小房子,你怎么可以六亲不认!做出这种颠倒黑白的事!你还有没有人性!敏姨是你姐姐啊!她在等拆迁款救命啊!”
他愤怒的哭喊引出不少同栋居民开门关注,有几个年纪大讲事理的也站出来帮他说话,让黄江甯开门出来谈,可人家就装不在家,不闻不问没皮没脸没心肝。
许是吵得烦了,黄江甯儿子蔡耿开门出来,指着单粱的鼻子嚣张跋扈,“妈的你个野种想占我家便宜,没完了是吧?花那么多钱治她?她那条贱命也配?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多陪那半死鬼,赶紧滚!再来打断你狗腿!”
周围人纷纷指责蔡耿,单粱咬牙切齿上前攥紧他衣领,挥拳停在半空,被邻居们拉住,“不能打,他报警的话你就得蹲号子了。”
“你等着!!今天不打死你我跟你姓!!”单粱撂下狠话气冲冲去叫人,但没人愿意帮他出面。
只是叫他不要私自惹事,不要在帮派里宣传自己的难处,更不要惊动顺哥。
单粱不理解,对瘦高个发问,“顺哥那么疼我,你也一直很照顾我,为什么这么件小事都不帮!”
瘦高个拉他到封闭的小黑屋,“现在外面其他帮派都知道顺哥手里有你这么号人物,但都不清楚你的底细。他们可都不是吃素的,如果顺哥帮你出了头,你的生活圈也就曝光了,你那些缺德亲戚死活不管,你住院的妈呢?你呢?还想不想活?到时候他们绑架你或者你妈,威胁顺哥,且不说顺哥救不救你,你先想想自己那时的处境。”
单粱听完沉默,低着头,无力反驳。
“哥送你一句话,”瘦高个点烟吸上一口,语气深沉,“想要变强,就不要有软肋,想要活命,就永远不要成为别人的软肋。”
他不能成为威胁顺哥的软肋,他还需要好好活着挣钱救敏姨,可他的软肋,病情一天天恶化,没钱,没□□,还要代替黄江敏出席被告,方方面面压得他喘不过气。
出庭申请了法律援助,还请肖媛过来陪他一起。可民事法庭每天都要处理许多繁琐杂案,流水的判决过程枯燥到只看实证便草草结束,
人情往来不能做判决参考,这案子没有转圜之地,他输了。
身为法律系学生的肖媛为此审判结果愤懑难平,高声质问怎么能只看主观证据而忽略客观事实,善恶不分不近人情。
没人理会她的抗议,单粱失魂落魄坐在法院外墙花圃的台面上,骂够了,哭累了,短时接连打击次数接踵不疲,麻木地失去感官情绪,双眼空洞像座沉默的雕塑。
肖媛见他这副模样,倍感心酸,同坐一起揽住单粱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拍着,“对不起,我没能帮上忙,我学的那些……远远不够。”
单粱就这样靠着她,许久没有感受到带有清淡香气的温暖了,上一次敏姨抱他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了。
“姐……”单粱哑着嗓子,“为什么我过得这么苦……我不是……坏人啊?”
肖媛听到他变了声调的疑问,和那双充满迷茫与疑惑眼神,泪崩决堤,她过去只在电影里看过类似悲惨的故事,亲眼现实,原来艺术源于生活,但远不及生活的荒诞苟且,她哭得一塌糊涂,甚至变成单粱反过来安慰她不要哭了。肖媛衣袖都被泪水浸透,抽泣着,“就是因为你不坏,他们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欺负你,虽然我不该说这种毁三观的话,但,你要变得比他们更坏,如果反抗,就要疯到歇斯底里,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惹,不许别人再侵犯你分毫。”
单粱把肖媛的话收进心里,他此刻才明白:要求一无所有的人善良是多么苛刻、残酷。
虽然命运不断施压,可他并未因此退缩,依旧努力地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尽管医生告诉他,或许已经没有再治疗下去的必要,他依然不肯放弃,不再要求痊愈,只求敏姨能多在世一段时间。
可他再勤奋,也赶不上账户余额消耗的速度。
咬牙挺过酷暑寒冬,大年初二,账户上只剩三百八十三块七了。
黄江敏的身体也因病痛虚弱到极致,她甚至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单粱抱起她放入轮椅,披上暖和的毯子,告别医生和护士,离开了医院。
“敏姨,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带你去。”
午后,林荫路上人迹罕至,树梢上挂着些喜庆的红灯笼,偶有一小摊烟花爆竹的碎片,才显得不那么冷清。
安静也好,黄江敏说话轻声细语,轮椅的滚动声都险些盖过去,单粱弯下腰贴近才听清,“去……花市,想买一些漂亮的花……摆在窗台……”
单粱笑起来,“我知道,是去买风信子吧,每年过春节家里都要摆一束。”
黄江敏疲惫苍老的脸上浮出笑意,“是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风信子吗?”
“嗯?因为它正好是春节期间开的花?”
黄江敏笑叹口气,“……因为啊,它的花语,是胜利,和幸福。你看,今天我治愈出院,我们又可以幸福地一起生活了,多好的寓意。”
单粱嘴角抽动,抿嘴把哽咽硬咽下去,“对……苦难都过去了敏姨,我们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了。”
车轮碾碾慢慢前行,单粱在后面,越想越痛苦,他真的尽力了,也真的没办法了,他愧对毫不知情的敏姨,是他自私一味要求治疗,限制了她的自由,让她在医院饱受一年多的病痛折磨,结果却不尽人意,如今欺骗她已经治愈,实则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他越提醒自己不要再想,越无法从这份愧疚与自责里挣脱,狠咬着牙,眼眶通红,“对不起……”他停下,从后面环抱黄江敏,“敏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黄江敏歪头贴着单粱依靠的侧脸,“敏姨都知道,你不需要道歉,粱粱,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敏姨的话越温柔,他哭的越厉害,止不住的道歉一遍又一遍,“房子我没守住,那是你唯一的财产,我却没保住它,对不起……”
“没关系,粱粱,”敏姨仍笑着,“房子,生带不来,死带不走,谁喜欢,谁就拿去吧。我的宝贝,从来就只有你,而你一直在,我此生足无憾了。所以不要哭,当初收养你,是希望我们能因彼此的陪伴而幸福,我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还生病拖累了你,你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
“不是不是,敏姨,是你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你没有对不起我,跟你在一起的这十五年我真的很幸福。”
黄江敏欣慰微笑,眼皮沉重开开合合,“粱粱……听到你说这些话,我很高兴……你圆了我的母亲梦……”
黄江敏越说声音越小,单粱不安起来,晃了晃她,“敏姨?你累了吗?……敏姨?”
“我……好像有些困……”黄江敏努力撑着精神,她还想多看看这蔚蓝的天,多感受这清爽宜人的空气,多和她的孩子说说心里话,“粱粱……人活着,不要怨恨,活在这么美好的世界,用来生气,太浪费了……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就找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事做……这样,就能永远开心……”
单粱抱她更紧,“敏姨,我听你的,你放心,我不会做让你担心的傻事。”
“嗯……”黄江敏轻轻点头,一下,两下,笑着,再没抬起来。
手心有温度,单粱握住那双粗糙暗壑的手,泣不成声。
宁静的午后,微风吹拂两人发梢,带着春的气息,温送黄江敏最后一程。
全世界最爱他的人走了,他又是一个人了。
周遭一切一切全然感受不到,唯剩痛彻心扉。
送敏姨去殡仪馆的前一天,他用敏姨的手机给通讯录里的所有人都发了讣告,第二天却只来了四五个往日常来家里做客的阿姨。而他这边,只告诉了肖媛。
肖媛仍然对黄江甯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见她连自己姐姐的葬礼都不闻不问,便忍不住把满腔愤怒倾吐前来吊唁的宾客。
黄江敏生前要好的发小惊讶,“怎么会有遗嘱?她们父母是在回家路上被醉酒的司机失手撞死的,死时正壮年,不可能有遗嘱的!”
“什么?!”肖媛震惊,“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确定!”
“绝对是真的!我从来没听小敏提过什么遗嘱!当年她妹妹小,她辍学一个人打好几分工供她妹妹上学,让她考上名牌大学,找了好工作,还为了让她妹妹能找到好对象,把地段好的大房子过户给她妹妹,原本这两套房子写的都是小敏的名字!”发小越说越生气,“小敏学习成绩很好的!如果不是为了她妹妹,她可以拥有更好的工作更好的生活!一片苦心却养出这么个没心肝的白眼狼!”
肖媛多好的家教和修养也抵不住黄江甯那混蛋的可恶,人生头次骂脏话,找到抱着黄江敏相片等火化完成的单粱,“我们被骗了!你小姨手里那份遗嘱是伪造的!我们可以去告她!让她把吞掉的钱吐出来,送她去坐牢!!”
单粱平静地看着她,与肖媛愤恨激动的表情成鲜明对比,“算了,没意义了。”
“怎么会没意义!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坏人得逞,逍遥法外啊!”
单粱手指摩挲黄江敏的遗像,笑容那样亲和,令他不忍,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就要找能让自己重新开心的事,所以他选择不再与过去纠缠,“敏姨生前最后一句话,让我不要怨恨,我听她的。”
肖媛恨铁不成钢顿足捶胸,“你伤心糊涂了吧?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敏姨就是被他们欺负死的!你还要放过他们!”
单粱不做回应,无论肖媛如何在他耳边咆哮、劝说,他都不理会。
直到火化完成,他抱着骨灰罐,眼里有了一些精神,“媛姐,我要带着敏姨离开这儿。”
“去哪儿?中西区你都没出过几次。”
单粱回想往日敏姨与朋友们聊天时谈论过想去旅游的地方,其他都有些模糊了,但因为肖媛的出现,他此刻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只记起一个,“北京。”
……
「回忆结束」
单粱慢悠悠晃着酒瓶说着自己的故事,戴珩津听的入神,再回神时,发现附近几桌竟坐满,连小店老板都扒了张椅子聚精会神围听。
“你知道我来北京之后第一次跟人吵架有多厉害么?”
戴珩津不想被围观,他想知道的都说完了,其他琐事他不想和陌生人一同分享,“不早了,回了。”
单粱根本不听他说话,自问自答,“是在烟袋斜街附近一个胡同口的道边。俩女学生把一老秃驴的充电宝撞坏了,缠着要赔偿,其实那充电宝是他故意放石墩子上蹲倒霉蛋的,那女学生忒单纯,还跟那种老混蛋讲道理,路人都没管,要平常我也不管,我都走过去了但一想,得发疯啊,让别人都知道我不好惹,得走出这一步,于是我又拐回去了。”
戴珩津回想单粱之前游轮上的身手,退步太大了,“你挠了那大爷一顿?”
单粱突然拍桌,吓所有听众一大跳,“No!我冲上去,指着那老秃驴把我在□□学到的所有脏话骂了个爽,让那俩女学生推车子赶紧走,她俩愣了吧唧,跑的时候差点被秃驴拽住,我直接一个狂甩发癫,把他和他同伙吓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神经病,嘁!”
满座震惊,又想笑。
“……我觉得,”戴珩津心情复杂,欲言又止后,表达的很委婉,“肖媛说的疯,跟你这个疯,不是一个意思。”
“不是这意思还能是什么?”单粱坚信不疑,亲身举证,“咱俩不也是因为我一气之下砸了公司的玻璃,才发展到今天么?我要是不疯,会裹着石膏帮你打坏蛋么?你见过哪好人这么干的?”
确实没有,你真的已经疯得出神入化、震天撼地了。
单粱不继续往下说了,又开始举瓶子灌酒,有听客好奇追问,“然后呢?你小姨后来找你了没?”
单粱咬着瓶口回头,另一个人也发声叠加问题,“模特公司的老板出来了没啊?是谁举报的?是那个竞争对手吗?”
连小酒馆老板都问,“你去北京之后那些□□的人没找过你?要是真的,感觉不会轻易放你走呢。”
单粱眨巴眨巴眼睛,放下酒瓶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千道高和陈总抓进去了出没出来不知道,黄江甯和香港□□的人没有找过他。
一个女生举手发问,“这些年过去了,你还想敏姨吗?”
单粱低眸,转回身体,咬咬嘴唇,“平时不想,只有觉得委屈的时候……,被渣男抛弃的时候想起来过,我就想,全世界果然只有敏姨最爱我,无论我怎样,她都不会嫌弃,一直对我温柔。”
听众们的情绪都有些低沉,小店的背景音乐刚好在唱张国荣的《春夏秋冬》,单粱也跟着轻哼起来: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飘渺人生
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
这个世界好得很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是某种缘分
我多么庆幸
如离别你亦长处心灵上
宁愿有遗憾
亦愿和你远亦近
……
最受启发的是戴珩津,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对单粱说的话有多冒失。眼前的单粱,是已经接受过千锤百炼最佳状态的自己,不需要他调教改变,他也没资格挑剔指责对方的陋习。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如此吸引他的,不也正是这样的单粱么,如果改掉现在的性情,乖乖蹲进他画的规矩圈里,跟养一只会说话的鹦鹉有什么区别。
他喜欢的是人,不是鹦鹉。
回到临海别墅,只剩他们两个人,戴珩津耐心帮助单粱洗漱,下手从没这样温柔过,他知道单粱现在喝醉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觉之后或许记不起,但他还是忍不住表露内心的感情,“单粱,之前那句话我收回,我有些喜欢这样的你。”
单粱微醺眯起漂亮的眼,痴笑两声,呢喃重复,“喜欢我……呵呵……又有人说喜欢我……都是骗人的……”
他蹲下,平视靠在椅背上的单粱,认真地说,“我没有骗你。”
“哈哈……”单粱晃晃手嫌他鬼扯,“骗子都这么说,他们一开始也都这么说……”
“我不是他们,我可以代替敏姨照顾你。”
经受过感情挫折的他再没像现在如此深情告白,却意外击中单粱的怒点,好像骨折的地方已经痊愈似得噌一下站起来,发疯一样怒吼,“没有人可以替代敏姨!没有!!没有!!!你们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根本没有人爱我!!!”
戴珩津被吓到,语言断层,表达受阻,“单粱,我……”
单粱后退一步,避开他下意识扶过来的双手,“晚安,好梦。”
说完转身一瘸一拐回到自己房间,关门阻隔了戴珩津受伤的视线。
进入独立的空间,单粱背贴靠着门滑坐到地板上,蜷缩着小声抽泣,心脏盘问大脑为何要像摇尾乞怜的小狗再度把过去的不堪交付他人,大脑质问心脏为何不堆砌好防火墙,再次让不切实际的感情溜进来,止不住怦动乱跳。
“没有人爱我,”每当幸福来敲门时,他总这样为自己洗脑清醒,“没人会爱我,他们都是骗子……”
有这样抗拒的表现,即使再高调的否认,也是事实,他,第三次坠入爱河了。
不知感情从何处萌芽,待等发现时,泛滥如灾,难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