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江甯天蒙蒙亮时便已经在单粱家楼下蹲点,等单粱出现,她迅速上楼,翻箱倒柜寻找房本和户口本。
“怎么没有呢?”里里外外连冰箱、电表箱、沙发缝都找了,恨不得把地砖都刨碎,五十平米的小房子,能藏哪里?
她气喘吁吁揉腰给黄江敏打电话,对方关机。她不死心的去敲邻居家的门,才得知黄江敏重病住院。
她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忧姐姐安危,而是想,惦记二十多年的房子终于要归她了,这个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手里,趁姐姐没死,一定要抢到手。
人性的贪婪,是世上最险的恶。
打听到医院,找到病房,医生告知她病情,她险些藏不住喜悦笑出来,毫无人性地冲到病房,把正在削苹果的护工轰出去,她一边嫌弃捂着口鼻,一边当着病房里其他人的面大声说,“咱家房子要拆迁了!你动不了,快告诉我房本在哪里,我去!”
“拆迁?”黄江敏眉头紧皱,“粱粱怎么办?他没地方去啊。”
“你还有空担心那个野种,再晚人家就不办理了,快告诉我房本在哪里!不会是那个野种知道拆迁的事后拿走换钱远走高飞了吧!”
“你!”黄江敏气急想坐起来,但用尽全力也无法做到,疼得她粗喘着气,“粱粱不是没心肝的孩子!我是不会给你的,你走!”
“你不给我还能给谁?我才是你亲人,你死了房本也是我的,趁我还好说话,赶紧给了,我还能给你买墓地,不然咱们今天就决裂!”
黄江敏僵直绷紧在脑中反复她这段话,想想单粱每次来看她时欲言又止的憔悴,医生查房时的闪烁其词,同住的病友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病,她早该想到了,她意识到了,只是不敢承认,“我,只是腰骨折,躺躺就好。”
“哼,”黄江甯只谋私利根本不在乎别人死活,她在这病房里耍尽威风,“什么骨折,你是癌症!晚期!你马上就会死!”
病房里落针可闻,随后其他家属气急冲上来合起伙来把她撵了出去,可为时已晚,病房里哭喊吵闹乱作一团,护士们紧急呼叫医生、保安过来控制情况,黄江敏自然也备受指责与谩骂,家属们都怪她家里人发疯胡说八道,把心中怨气全部撒向她。
医生无奈,给她换到独立病房。开导她让她不要多想。
她拉着护士的手,问自己还能活多久,护士不说,只说,“我们会治好你的,你儿子已经交完第一轮治疗的费用,不要多想,积极配合治疗才对得起孩子的心意。”
她又不是孩子,她知道这要花多少钱,这不是她们家能担负起的分量。
她让护工推她去外面走走,又说想吃车仔面,让护工去马路对面小店买,她则趁隙返回大厅缴费处,拜托一位年轻人帮她到窗口查账单,才得知住院已经花费六万,预留待划款三十七万多。
家里并没有这么多积蓄,等护工着急寻到她时,她装作平常的样子,“帮我打电话给粱粱,我想他了。”
单粱还在学校,接到电话把证件们收回书包准备赶去医院,办公室里其他老师担心他弄丢,让生活老师一起去。
出校门正好遇到一群大学生志愿者流动支摊义务科普民法,来来往往,少有人理会,生活老师打到车叫单粱,发现他正盯着马路对面的流动摊位,摆摆手让出租车离开,“想去问问?”
“嗯……”老师刚才说律师咨询按小时收费都很贵,这种的……应该也知道些吧?
单粱攥紧书包带走过去,瞄准了正拉一位大姨拼命吆喝的女学生,“你好……我有些事情想问。”
肖媛立即放了无辜大姨,笑容亲切,“弟弟你好,想咨询什么?”
“嗯……房子拆迁受益人、继承之类的你清楚吗?”
肖媛立即叫同学搬来三把椅子到摊位旁让他们坐,“具体是什么情况呢?”
单粱讲清楚自己和黄江敏的事,以及房子拆迁面临的问题,他重点想知道,这笔钱能不能全额拿到,不分给任何人。
“这个情况,户主,也就是你的领养人,她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写一封委托代签的文件就可以了。房主在世期间所得拆迁款房主本人所得,房主过世之后的拆迁款是需要顺位继承,子女包括婚生子女、非婚生子女、养子女和有扶养关系的继子女。当收养人死亡且未立遗嘱、遗赠时,合法收养的养子就可以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继承收养人的遗产。”
“所以,我小姨绝对拿不到这个钱,对吧?”
“恩恩,如果房产证上的名字是你的收养人且没有其他人。”
“好,我清楚了,谢谢你。”
咨询后心情愉快多了,简单道谢后准备赶去医院,肖媛有些不放心,给他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如果有困难可以联系我。”
“谢谢。”
连日低迷苦着脸,今日却笑容洋溢来到医院,把一群小护士都看呆了。可好景不长,从医生那里得知敏姨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后,又垮下脸来忐忑地进单间。
只留下他一个人,气氛凝滞,黄江敏先开口,“钱是哪来的?不许撒谎。”
“……”他哪儿敢实话实说,支支吾吾低下头,“我……去高哥那……”
黄江敏猜中,声调提高,“你又去做模特了?”
他蒙混过关点头。
黄江敏转念一想,“只有他给么?怎么会这么多?”
“还,还有学校给的捐款。”
“你没做不好的事吧?”
单粱拨浪鼓似得摇头,“没有。”
黄江敏肉眼可见孩子消瘦,脸色蜡黄没精神,叹气,“粱粱,不治了,咱们回家。”
单粱猛地抬起头,“不行!马上就可以手术了!钱我都凑好了,必须要做的!”
“做了能好吗?”黄江敏认清现实,她不想拖累单粱,“我没那么严重,今天已经能坐起来了,回家吃吃药就行了。”
“敏姨,这不是吃药能治好的病,你一定比我懂,你不要怕花钱,我可以去赚!”
她过去听说过很多,一人得病全家分担,借钱变卖家当,最后人财两空的事,她认命了,如果单粱为了她负高额债,前程就毁了,“粱粱,这是该由大人做主的事,你只是个孩子,听话做你该做的事。”
“我不是孩子了,敏姨,我不想上学了,我要打工赚钱给你治病,咱们将来还要一起去国外呢!”
“粱粱!听我说!”黄江敏第一次对单粱如此严厉,“我说不治就是不治,回家!你必须去上学!”
单粱心里委屈,他做了多大牺牲才换来的救命钱,怎么可以说不治,他气得抹眼泪,“回哪里啊?哪里还有家啊!房子都要拆了,我等着拿钱救你呢!如果你也没了,就又剩下我自己了啊!”
黄江敏撇开脸咬唇憋住哽咽,窗外透进来的光惨白炫目,刺得眼痛,良久良久,缓缓松口,“……我不想拖累你。”
单粱狠狠擦掉眼泪,屏住抽泣,“治好了……呼--”他喘口气,“才不叫拖累,这样随便放弃让我难过,才叫拖累。”
黄江敏不敢回头看单粱,手掌攥紧又松,随后又收紧,来来回回犹豫不决。
单粱知她心里同样难过,从书包里翻出房产证和在医院门口小店打印的委托书,“敏姨,先不说这个了,房子的拆迁问题今天要解决,你签一下这张委托书,我好去办。”
黄江敏这才扭过脸来,接过笔和纸,签下自己的名字,心里不安嘱咐,“千万别让你小姨知道,偷偷去。”
“嗯。”
可惜,等他到拆迁办公室,黄江甯早已守株待兔.恭候多时。
抓住单粱就不撒手了,在走廊里大吵大闹,“我就知道是你拿走了!快把房本给我!”
单粱紧紧抱住书包,“房子不是你的!是敏姨的!”
“我姐的!就是我的!就算她不死,这钱也轮不到你拿!给我!”
生活老师拎着从外面买的一份早餐过来找单粱,见到这情形饭都摔了,过来拉扯黄江甯,“你什么人?这么大人怎么欺负孩子!快松手!”
黄江甯拗不过两个人,喘着粗气后退几步,办事处的人三三两两观望议论,黄江甯一不做二不休,先叨起哀怨,“诶呀大家评评理啊!这孩子是我姐捡来的,现在趁我姐重病住院偷了我家的房本,想换了钱远走高飞啊!真是没心肝的东西啊!”
“你胡说!明明是你!一直欺负我和敏姨,还到医院撒泼闹得鸡犬不宁!是你想趁敏姨重病抢走我们的钱!”
围观众人一时不知该相信谁,生活老师拉着单粱作证,“我是这孩子的老师!这孩子说的是事实!大家不要被这个女人骗了!我们刚从医院回来,孩子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心一意照顾病人!”
黄江甯不听,连哭带嚎干扰众人听清生活老师和单粱的分辩,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和保安过来,“干什么呢?不要在这里吵闹。”
欺软怕硬的黄江甯悻悻收敛,杜撰颠倒黑白的故事骗取工作人员信任,被单粱数次纠正,三人被领到办公室,让他们如实说清楚。
单粱没心思与无赖周旋,拿出相关证件和委托书,“我来办拆迁的。”
黄江甯想抢过来,被工作人员及时按住,瞪了一眼,悻悻收手坐下。
工作人员翻看材料后,问单粱,“你是不是还没成年?”
“啊,是。”
证件材料被退回到他手里,“委托代理人必须是成年人,让你家长来吧。”
黄江甯笑了,单粱焦急道,“我马上就成年了!再有俩月就过18岁生日了!通融一下办了吧!”
工作人员摇头,“不行,这是规定,出了事我们负不起责任。”
黄江甯拍拍胸脯,“我,我就是他家长,我可以办。”
工作人员冷冰冰地,“前提是你有户主本人授权的委托书。”这样的人他们见多了,补充了一句,“真实的才有效。”
眼下办不成陷入僵局,他问生活老师能不能代理,但生活老师有些为难,不愿意卷入涉及家庭财产的事件中,单粱能理解,同时又想起一个能帮他的人——千道高。
马不停蹄赶去模特公司的写字楼,却在入口看到四五辆警车闪转着红□□,围了不少人看热闹。
出什么事了?
他刚要往前一探究竟,被身后一双手用力拉走到阴暗小巷,“别喊,是我。”
单粱看清拉他的人,居然是千道高的助理,“怎么了?高哥出事了?不是吧?”
助理艰难地点点头,“高哥被人举报组织聚众卖……”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接过去,“是恶意举报,那个陈总昨天被扫黄打非的人抓正着,但不可能是他供出来的,我猜他俩是被人做局了。”
陈总和千道高接连出事的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单粱慌神地拉住助理,这一刻所有理智崩坏,“不行啊,不可以出事啊!我妈妈还在医院等钱用!他们不可以出事啊啊啊!!!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啊啊!!我妈妈的病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助理怕叫喊声引来警察,慌忙捂住他的嘴带到更远的地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他被带走前塞给我的,我猜他是想让我给你,你收着吧。密码是444999。”
单粱接过卡,发现卡后面有一些墨水痕迹,留了个心眼,“这里面……有多少?”
助理想都没想,“大概八万吧。”
谎言漏洞太大,单粱把卡退还给助理,“哥,这是你的工资卡吧,高哥抓进去了,你会失业,也需要钱,我不能要。”
助理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被揭穿,尴尬挠挠脸,“就算我一点心意,我一个成年人,很好找工作,你着急用钱就先拿着吧。”
“不行不行,我欠了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万一我还不上跑了呢?你别给我,等高哥出来我还要继续跟你们工作呢。”
孩子到底是孩子,一根筋,多少成年人遇事借钱之后消失无踪,他却还想着还。
助理隐约有些佩服这个孩子,但心思这样纯净,是没办法在社会立足更没能力救治他亲人的病的,他需要扩宽眼界心智,见识社会最底层的残酷,不然很容易受害,无奈拍了拍他,“如果你想短时间赚外快,模特是条路子,但还有条路,也很快,就是有些危险。”
单粱没有丝毫犹豫,“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但他很快就被自己的话打脸。
助理给他介绍的“来钱快”的工作,竟然是黑势力团伙小弟。
那是个连出租车都不敢靠近的地方,害他下车后又走了很久,在废旧的大仓库里乌泱泱一群歪瓜裂枣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他站在其中,鹤立鸡群不伦不类。
这一股黑势力的头儿叫顺哥,Polo衫白西裤,小矮个大光头,五官狰狞没眉毛,皮肤黑黄像颗卤蛋。
单粱和作者突然想吃卤蛋了,但是作者在小说世界外,想吃点外卖很安全;单粱在小说世界里,毛都没得吃还很危险。他此时脚底发颤,在面对极度危险的情况下,脑中竟然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平日没有尝过的美食,又馋又害怕。
“你……”
顺哥呲开满口嚼槟榔的黑牙刚说一个字,落针可闻的空旷仓库里,“嘶溜……”单粱吓一哆嗦,不小心吸了下口水。
“……”
“……”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从来没人这么干过。
顺哥清嗓,“怎么,饿了?”
“……有点。一天没吃饭了。”
老大换了换坐姿,盘着黄花梨料手串打量他一番,“会打架么?”
“会……”单粱的声音有些发颤,“前年的,市区散打比赛冠军。”
“嗯……”老大看他身条单薄,肤色冰白脸颊微陷,昏暗的灯光投影下,好似随时要断气的短命鬼,于是勾手指示三个小弟围上来,“打赢了,就留下。”
单粱想问打不赢怎么办,但那三个人没给他再次犯傻的机会,叫喊着赤拳围攻,单粱左右闪避,脑筋没转,身体先行,所以数十招下来一拳没反击,挨了几拳几脚,顺哥嗤笑摇头,“这种货色也敢往我这里送。”
正当他觉得无聊,准备离开,“砰——”三人之中的一个摔到他附近,抱着小腿哀嚎连连,他再看去,纤细的少年双手握紧出拳踢腿,速度之快来不及眨眼,片刻之内,三个小弟被他虐打倒地翻滚无法站立再战。
其余人包括顺哥在内都有些目瞪口呆,有的人甚至小幅度地往后退了退。
顺哥拧眉挥手让人把三个废物抬走,对着单粱鼓两下掌,“真有两把刷子,行,那个谁!你带他,归你了。”
一个平头嘴角斜疤的瘦高个站出来,“走吧。”
“去去哪儿?”
“不该知道的别问,事成了有你好处。”
“今天就开始?”
瘦高个挥手叫齐他带领的小弟浩浩荡荡出发,要走单粱的手机号,“以后打电话给你随叫随到,想赚钱想活命就学会闭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
“嗯,”单粱抿嘴支支吾吾,等坐上车,“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瘦高个不耐烦,“嗯?”
“那个……咱们不签劳动合同吗?我一次能拿多少?”
“……”
这个新来的年纪小话多,但有真本事,之后但凡出去平纠纷,带上小话痨,干什么都有底气。
单粱也从初出茅庐的胆小菜鸟慢慢转变波澜不惊的□□老手,由于下手稳准狠,很快在圈里声名远扬,顺哥也觉得倍儿有面子,打赏他不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