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吹曲的顾濯一时竟成了寺中唯一还清醒着的人,他把粗糙的竹笛插到了腰间,静静环顾四下。庭中没了饮酒作乐的声音,一瞬便静了下来,唯有青竹碧影在溶溶月色中飒飒作响。
顾濯静了一阵才站起身,把他们一个个扶回了房中。闵十三闹着还要吃酥酪,小沙弥半梦半醒中秃噜出两句佛经来。
他要去扶无明时,浑身酒气的无明却自己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笑道:“去,把赵玖扶走,不用管我。”
此人明显已经将赵玖给自己编的化名忘了,顾濯闻言没忍住笑了,他看向踉跄着自己回了房的无明,心中好笑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是谁在骗谁呢。
只是就算是在心照不宣地互相欺骗、试探,一同度过的日子做不得假,总还是有些不舍的。今夜过去,不知这样的日子是否就要结束了。
不过他前几日就已经给盛镞飞鸽传书,拜托他不要伤人性命,以防万一也提前雇好了武人,万一有不测,他们便会出面打断计划救人。
他回头一看,赵玖已经躺在了游廊边上,手里攥着一枝从手边的花盆里薅来的半开茉莉花,口中念念有词。
顾濯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抽走了那枝花,看他双目紧闭,显然睡得很沉,便弯腰用花挠了挠他的鼻子:“皇上,该醒醒了。”
赵玖不甚清醒地用手心盖住了他的手,双眼都只睁开一条缝:“为什么一定要醒?……我只但愿长醉不复醒。”
顾濯的回答乍一听像答非所问:“我记得小时候在上书房,你说‘天下之事皆有因果,没有徇私的道理’,其实我记了很久。”
“以前见朝中权宦当道,皇上做事更荒唐,我只当你忘了小时候的话,做了个昏君。但其实你从来没变过,对不对?”
赵玖不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继续半梦半醒一般地看着他:“今天是端午,我好想……”
顾濯没听清他说的后半句,附耳过去,问:“你想什么?”
赵玖配合地把脸往他耳边挪了挪,轻声道:“我好想看花灯龙舟啊。”
骑着骏马奔驰在夜色山林之中,顾濯想,不论今夜结果如何,至少现在他想稍微从算计试探里逃避一阵,做一回懦夫。
酒醉的赵玖靠在他身后,随着马蹄颠簸,下巴在他背上一磕一磕。因为怕他摔下去,顾濯用腰带把两个人束在一起,打了个松松的结,两个人的体温再次烘着彼此。
赵玖被夜风吹得清醒了五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靠在顾濯背上,却难得地一言不发,垂下头用发顶抵着顾濯,小声道:“我其实宁愿做个包庇父亲的昏君,可是……”
顾濯听见了,但没有追问,余下的半句话就散在夜色中,再没人提起了。
纵马半个时辰,才到了山下的城镇,护城河上龙舟灯火却都已熄灭,人群也已散去。
赵玖抬头看了看偏西的月亮,道:“算了,看来我们来晚了。”
顾濯解开绳结,下了马,向赵玖道了一声“等我一下”,便跑去了河畔,赵玖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酒气还没完全散去,只知道愣愣地出神。
不知等了多久,赵玖身上有些发冷,搂着自己的手臂搓了搓,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毕剥声,他再抬头时就看到护城河上空绽开的小烟花,一时间映得河边亮如白昼。
赵玖拽了拽缰绳驱马走到河边,就看见顾濯正指挥着几个人去点亮停在河中心只用作赏玩、挂满了各色花灯的龙舟。
不知顾濯从哪弄来这么多不过一丈高的小烟花,毕毕剥剥的也不恼人,只燃得像一束束火树银花,照亮了夜色和粼粼河水。
龙舟很快也被点亮,虽然只点燃了船边的一圈荷花灯笼,在烟火映照之下却也颇有点“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样子。
顾濯转头看见赵玖驱马走了过来,抬头笑问:“如何,能入得了您的眼吗?”
看见顾濯忽明忽暗的脸,赵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被无明偷偷带出宫去看花灯那晚,他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也是这样被他抬起头来问“好不好看?”
赵玖没忍住自己上翘的嘴角:“你什么时候这么神通广大了?”
“谬赞了,”顾濯摆摆手,“不过是借了下我外祖家的名声而已!”
赵玖静静看着眼前的烟火燃尽,双手缓缓把缰绳攥在手心里,眼中是花灯映出来的一抹亮色,低头道:“谢谢,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