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望进那双凝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失了心神。
他在墨风堂待了整整五年,都没有机会见到魏大家的《山居图》。即使天下士人挟重金慕名而来,公子却始终不予展示。他让画师们临摹画作,它们的名气也都不及《山居图》。
所以那日,当公子打开檀木匣、从中取出有些古旧的画轴时,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待平复了心绪,他听公子对他说:
——“砚书,平日属你画得最好,来见见我的珍藏。”
断骨处传来疼痛,加之思虑,砚书死死地咬住嘴唇。他双手无法动弹,便用两只脚在地下蹬着,蹬得灰尘飞扬。
扶着他的道童看见这一幕,担心病人再出什么事,劝说秦凌羽:“公子,他尚在病中,不能忧思太过。这种市井纠纷,报官就好了,何须在这里停留?”
这时,叶泉端着药走来:“他醒了半日,还未告知我们身份。无名无姓,还断了手,送到官府公堂,他去告谁?”
道童乖乖闭嘴,再不提报官的事了。
军医动手掀开用于包扎的纱布。缠了几个时辰,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凝固,与肌肤粘连,剥离时发出“嗤”的一声。
“我……”画师疼得身躯一颤,松了唇,大口地喘着气,“我叫砚书,是城南……墨风堂的人。”
一整条带血纱布被解下,丢到旁边。经过叶泉的操作,砚书额上都是冷汗,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小子挺能忍,能忍就能活。”叶泉见他一声未吭,忍俊不禁道,“你放心,我医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横着进来的,最后都能竖着出去。”
“你们为何要救我?”药碗被端到唇边,砚书却没有喝的意思,“公子应该回城了,只要回堂里找,他一定在的。”
回城?张易出事前,还曾出过临川城吗?
秦凌羽从叶泉手中接过药碗,放在身后,对砚书说:“有人将你送来,我们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不是流民,在城内有工作,自然是得找你要诊金的。同时,也该派人去告知你的东家。”
砚书单纯,并未多想:“待我能走时,诊金定当如数奉上。”提起钱,他面露为难之色,“只是堂内有规矩,月末理账,可现在距月末还有几日,我得问过东家,看看是否能预支些出来。”
系统:【宿主,这砚书似乎真不清楚张易的事。张易要卖他,他还在这里给他算账呢。】
【魏沅是画仙,这人便是个画痴。张易卖掉假的《山居图》,应当得了个好价钱,不怪他有银子去临川最大的行院,请花魁作陪。】
“你们东家是何时出城的?”她问道。
“前天傍晚,说是去城郊散心,得两日才能回来。”
清晨阿青去买药,路过杏花巷,亲耳听见了张易之死。他死在花魁房内,证明他确实在那里过夜。但是,这就与砚书的说辞有了出入。
依照砚书之言,昨晚张易应该还在城外。
宵禁临时设立,要求夜间路上无行人,且所有车马,无论其主人身份,一概不许进出城门。
张易肉体凡胎,没有通天遁地的本事,怎会同时出现在城外和行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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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泠在妆台前坐了很久。
老鸨担心她想不开,特意挑了几个胆大的姑娘,陪她在房中一道儿坐着。
官府的人说,死了一个商人而已,不值得劳师动众地查,免得再引起什么恐慌,于是点了三个官差并一个仵作,到院中转了一圈。
为首的官差倾慕玉泠多时,根本不信眼前再柔弱不过的娘子会害人。他收了老鸨的好处,答应她决不说玉泠的闲话。而仵作验尸时,在张易体内发现了阿芙蓉。
阿芙蓉虽有镇静之效,但服食过多亦会致死。
天色变幻,斜阳照在三楼的花窗上,将窗纸染成温柔霞色。
玉泠想起那条飘落的披帛,它有着云霞一般的色彩。
然而晨风卷走了它,使它落在尘埃中,被人踩过,被车轮碾过,最后变得污浊泥泞,再不复当日的光彩。
“玉泠姐姐,”蕙香在她身后站定,安慰道,“你青春貌美,一定会再遇良人的。”
清辉院的人都知道,张公子流连花丛,是个风月高手,但他对玉泠却是真心实意的好。玉泠喜欢什么,张公子就给她什么,羡煞了一众院里的小丫头。
她见玉泠还是个木头样,转身对一个穿绛红下裙的女子道:“红莲,你说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