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白绫绕过祠堂额上悬着的泥金底牌匾,挽出两朵花,剩下一段垂落在旁,随风扬起,且浮且沉。
祠堂内,停着两口漆黑的棺材。阴风一吹,能带起路过之人一身的鸡皮疙瘩。棺材后,是吴家列祖列宗的排位,高高地堆起五层,像一座小小的山头;棺材前,两个戴重孝的女子跪坐于蒲团上,守着火盆,一搭没一搭地向里面烧黄表纸。
火舌舔舐过纸边,焦黑蔓延,渐渐吞噬了整张纸,化作灰烬轻烟,随夜风消散于空中。
两个未亡人早就哭干了眼泪,沉默不语地递纸、烧纸,仿佛这是她们间的默契。过了一会儿,一人提着衣摆起身,无意中头上的白麻孝布滑落,露出满头斑白的发丝。
另一人连忙起身去扶,道:“老夫人,您慢点。”
老妇人伸出袍下长满褶皱的手,轻轻推开女人的手,道:“我能站起来,你不必事事小心。如今我儿子和孙女已死,只剩下我这么一个老人蹉跎岁月,是时候放你回家了,青莲。”
重孝下的女人,生了一张清秀的鹅蛋脸。想来脸上是搽过香粉的,哭过的泪痕在上面留下突兀的印记。
青莲含泪摇头,道:“大人已经走了,老夫人还要赶我走吗?”
老夫人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拍了两下,道:“你是个灵透的丫头。我儿命中福薄,膝下无子,止文瑛一个女儿。我本属意,让你去补我儿后宅之缺,来日生养个孩子,就不必再侍奉我这个老婆子。眼下家里吃不开,多养一个是大大的不易。”
青莲泪眼朦胧地看了眼案上新制的两块牌位,哭诉道:“老夫人,奴是您从府外买回来的,早就对老爷情根深种了。老爷爱重奴,对奴有恩,奴心里都晓得。如今老爷亡故,奴岂有为了一口米而背弃吴家的道理?何况……何况奴已经有了身孕……”
老夫人的手悬在半空中,颤声道:“你当真有了我儿的孩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青莲抹了下泪水,花着一张俏脸,含着羞怯低声道:“三个月前,老爷从外面应酬回来时多喝了几杯酒。奴恰好奉您的命,去小厨房取了醒酒汤去。老爷一高兴,就……”
吴老夫人飞快地算过了日子——三月前,她儿子确实有一天贪杯,也确实是她遣了这丫头去端的醒酒汤。该不是在宝华寺供奉的那些香火感动了神佛,听见了她的心声,终于赐了吴家一个孩子?
她又喜又忧,道:“此话当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青莲道:“奴不敢蒙骗您。只是奴年纪小,初时不懂这些,只觉得身子不爽,胃口也不大好。待寻了府中医师看过,就想着给老爷一个惊喜,谁曾想老爷突然殁了。”
吴老夫人听到这里,心中的激动之情滥于言表,上手摸了把女子的肚子,好像隔着肚皮,已经能感觉到未来乖孙的胎动。
即便吴家已经失势,成了梧城人人喊打的存在,但她在老家还有点田产,不妨回家去,咬咬牙将这孩子生下来,就算给亡夫亡子有个交代了!
她赶忙让青莲坐下,责怪道:“你有身子,今日还陪我跪了这样久,仔细你腹中的孩子。”
青莲捂着肚子坐下了,道:“听说管家得了癔症,逢人便说老爷有口箱子,您可知晓了?”
想起今晨下人来报管家跑出去之事,吴老夫人不禁皱眉道:“我心里明白,他是见了不该见的,说了不该说的话。”
青莲劝慰道:“老夫人且宽心,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奴就是害怕,被那些抄家的官人们听了去,会找老爷的麻烦。”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道:“都成了疯子了,自是没人敢信的!”
接着,她从腕上捋下一只鎏金的镯子,放入侍女手中,道:“青莲,你记着,就算老爷真有这么一口箱子,也不可随处和外人说。我儿生前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好端端地就没了。你要小心些。”
青莲犹豫道:“老夫人可知箱内装了什么要紧的物件儿?我断不会同外人说起的。”
吴老夫人已然把她当作了自家人,道:“我一个老眼昏花的婆子,怎么记得这些!管家或许知道得更明白些,可惜三句话凑不出个整的逻辑;我啊,瞧着那像方印章,但是……嗐!女人家不读书不识字,怎么晓得男人书案上那些事情!后来我也没过问……”
剩下半句话突然没了下文。
老妇觉得胸腔一痛,低头向衣襟看去——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利刃当胸穿透,深至没柄。血从洞中汩汩流出,滑落在灵前。
青莲还是那么温柔恭顺,微笑着、一点一点地将刀抽了出来。
“你是……”
女子起身脱下孝服,在素白的布料上擦了擦刀,立刻留下数道狰狞的血痕,看都不看一眼,转手扔进了火盆中。
“比起青莲,我还是更喜欢红莲。”
可怜吴老夫人,还未从有“遗腹子”的喜事中反应过来,就撒手去了西天。
红莲拿起香案上的一支烛台,点燃四周挂着的帷幔后,动作轻柔地将其塞入老妇手中,向后退去。
火舌随着风势蔓延,先是映红了窗纸,后是映红了桐花巷上方的天。
她掩上祠堂的门,最后回头看了眼这个地方,抬脚欲走时,觉得脚下潮湿粘腻。
青砖地上,血浸染了绣鞋底部的花纹。一步一脚印,恍若步步生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