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活命,和想杀人。”
段素灵一愣。
玉怜脂垂下眼:“但凡带着这两种东西的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是弄虚作假还是真心实意,我从来没有判断错误过,哪怕一次。”
小瑞潭的亭子里,任凝香疯狂地想活命,前来抓捕任凝香的守卫情急之下想杀了亭子里见过任凝香的所有人。
他们的神情她见过无数次了,在那些试图瓜分玉氏产业又被她反过来清扫的敌人与异己的脸上。
玉怜脂没再说话,微低着头,把玩垂落在腿上的香囊。
…
山里的夜只能用恐怖来形容,月光也照不透的黑,无处不在的极寒,足以将人的五感压制到最低点。
外裹防寒的衣物专门选了花色灰白交杂的银鼠兽裘,抬手戴好兜帽,后撤几步前冲,自雪地纵跃而起,单臂轻松攀住树干,腰腹发力,一息之内便翻身上树落定,轻盈稳健,树冠之上的白雪也只抖下些许。
段素灵伏在树间,兽皮的颜色让她近乎完美地融入这片白雪和枯叶组成的天地,弓弩架在树干的分叉处,稳定弩身。
核心的部件都抹上了猛火油,这种十分耐寒的物质在极冷的天气里也不会凝固,确保关键时刻机关能运转正常。
这把弩只能她来使用,它发箭时的震动幅度,箭矢方向,瞄准技巧,只有她熟悉。
荒山没有活气,连野鸟都不会在这里生存,耳边只有鬼呼一般的风声。
段素灵全神贯注盯着不远处那条窄道,紧张无法进入她的心,黑暗更蒙蔽不住她的眼睛。
她是天生的强弩手、伏击者。她的双手稳如苍松的树根,行针穿线,切骨落刀,一丝一厘从无差错。她的坚韧也毋庸置疑,早年间跋山涉水,出关行医,关外尘暴困住马队四天四夜,她是唯一被救后还能自如行走的人。她的敏锐更是万里挑一,目力、耳力,足以媲美军中上等的弓兵。
最重要的是,她生来就习得了忍耐,忍耐是伏击者必备的一项能力。
冬夜里人的呼吸会冒出白气,但段素灵一吸一呼的时间比寻常人要久很多,也更细微,足以融入寒风里不被发觉。
她的呼吸非常绵长,她吸入一口气,可以收住很久很久,一如刚出生时,沉在那个为了溺死她而准备的水桶里一样。
为了一击即中,现在她藏身的地方离官道的距离很近,所以她必须尽可能让自己隐蔽到极限。
隐隐的震地声倏地针一样刺进耳窍,弩身微转方向,过了许久,远处,作为前锋护卫并排奔跑的两匹马出现了。
再之后,两辆通体沉黑的马车正快速驰来。
手指轻动,握紧了弓弩的连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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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桌上只放了一盏琉璃灯,车窗外很黑,一团烛光照不亮宽敞的车厢,婆子和丫鬟们全都换到了后面的马车,齐力安抚因为恐惧不安而躁动生气的任阳。
任晟抬起头,对面是正在闭目养神的胞姐。
嘴唇轻颤几下,又抿紧,重新低下脑袋。
任智妤慢慢睁开眼,唇角没有笑,但看亲弟弟的眼神比对旁人柔和许多:
“不用怕,父亲和殿下已经出了京畿,我们很快就能和他们会合。”
任晟有些颓丧,呼吸急促几下,抬手捂面:“……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他尚未加冠,暴雨雷霆一样的局势终究深深摇动了他的心神。
此时此刻,他和后面的弟弟任阳是一样的,都在恐惧,可他不能像任阳那样任性狂放,大多数情况下只能沉默不言。
任智妤撑着额角:“姑母说了,我们出了行宫,她会料理之后的事。”
亥时到来的时候,行宫深夜会燃起一场大火,凶猛的火势会把护国公府大小姐,二少爷,三少爷,四小姐的遗体全部烧得不成人形,难以辨认。
马车的速度在进入林中官道的时候放慢,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车厢时不时颠簸。
任晟的脸色没有半点好转,愈发青白:“就再也没有别的路了吗?”
谋逆,这是多么可怕的两个字。
任智妤直起身,冷冷地盯着他:“你是任氏未来的主君,畏首畏尾,成何体统。”
任晟抹了把脸:“我只是……”
“唳——!!!”
马濒死的嘶叫和天旋地转同时到来,上一秒任晟还坐在马车的右侧,再一眨眼,他和任智妤同时被剧烈颠簸的车厢震到了底部。
车外,马夫和拉车的马匹脖颈处没入没有尾羽的利箭,瞬间暴毙。
车厢不受控制地朝前倾倒,他们摔落在了厢门处,如果不是厢门朝内打开,此刻他们已经跌出了马车。
“弓弩手!有埋伏!!”
护卫长暴烈的怒吼和越来越多马匹跃蹄动乱的声音从外传来,另一个方向,他们听到任阳和丫鬟婆子们撕心裂肺的求救哭喊。
护卫们迅速开始反击,向道路两侧射出羽箭,然而马匹受惊,场面混乱不堪。
车队最外围的几名护卫率先纵马入林,不想刚进入林中,马匹沉重的倒塌声立刻传来。
“弓弩手在这里——啊!”黑暗中传来死前最后的预警。
高树上,一团模糊的黑影抖落满身白雪,纵身向林深处跃去。
护卫长双眼赤红,立刻调转箭头:“在那儿!弓箭掩护右翼队上!先杀强弩手!”
长箭齐射同一方向,短暂间隙中,右翼护卫迅速奔向黑影逃跑的方向。
车厢内,任晟的额角被掉落的灯座砸破,血流下脸庞,来不及顾自己,赶紧爬着凑过身去察看任智妤的情况:“阿姐!你怎么样?!”
任智妤的情况要比他好许多,没伤着什么,但头晕目眩:“我,我没事!伏身,别出去!”
“我听见阳弟的声音了!我们得马上去救他,他……”
“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任智妤怒吼。
她的话音刚落,耳边就听见身侧车壁惊人的响动,有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地砸击他们的马车,而后碎裂。
任智妤的眼珠微微偏移。
“快出来——”护卫长惊吼穿进车厢。
遥远的林间,倏地出现一抹红光,紧接着,两点、五点……
尖锋燃烧的箭矢疾如裂电,瞬息破空而至,迅狠的穿刺声出现时,空中下落的雪以肉眼难察的姿态化去。
火焰如同巨浪呼啸吞噬整座黑色的马车,车厢的门惊慌扯开,两道身影自浓烟中狼狈跌落下来。
“大小姐!”
护卫们以最快的速度围上去,任晟先爬起身,撑着任智妤的肩膀把她扶起来。
脑袋却转向后方,却没看见第二架马车,焦怒万分:“阳儿!我弟弟呢?!”
护卫长大喊:“三少爷的马死了一匹,另一匹被射中受惊,带着马车往回跑,跌下坡了!”
任晟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那你们还不快点去救他!”
护卫长焦头烂额,反手又挡住几支带火的箭:“后队的人已经都去了!二少爷,此地不宜久留,快上马!我们护送您和大小姐离开!”
任晟怒极:“我不走!阳弟还没救回来,你——”
“上马……!”虚弱的怒声从怀里响起,任智妤清醒了。
“可是阳儿他!”
任智妤的声音比山中的雪更加冰冷,布满血丝的眼里只有狠厉:
“没有可是,阳儿已经救不回来了,我和你不能再出事,上马!”
任晟呆住了,嘴唇都在颤抖。
护卫们显然更听任智妤的命令,立刻牵来没有受伤的两匹好马,任智妤翻身上马,护卫长用力将整个人怔愣麻木的任晟扶了上去。
护卫们正要上马跟随保护,官道两侧,许多道蒙面黑影朝他们冲奔过来,手持刀剑。
“杀!!”杀声震天。
护卫长脸色大变,咬牙放弃了上马:“前锋队跟上,剩下的人随我断后!”
任晟握着缰绳,不忍闭了闭眼,任智妤没有回头,双腿夹紧马腹,率先策马而出。
身后,刀剑相接声如同催命的符咒,血腥味和马车燃烧的黑烟冲向天空。
骏马的鬓毛随风扬起,瞬息间便疾驰出百米,纵马在前的女子目光冷厉,毫不畏惧道路黑暗,两侧护卫点着火把随行。
从高处向下望去,仿佛一盏盏悬空夜游的灯烛。
然而倏然间,灯烛接连湮灭。
人的惨叫和马的嘶鸣交杂着沉重的翻滚摔砸声,难以分辨,长月此时刚刚移转至此,冷洁银光下,照出马尸与被摔落满地的人。
雪被踩踏混乱,染血的铁蒺藜闪烁幽幽寒芒。
还有行动能力的几名护卫口中吐着血,强撑着站起,下一秒,带毒的利刃从后贯穿了他们的心脏。
任智妤痛苦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她的神智没有模糊,可四肢不受控制,忽地,有人把她拉扯起来,擦干她脸上的鲜血。
圆月移转到山的背面,无尽黑暗再次降临,她的双眼前却开始出现亮光。
光亮从上移到她的面齐平处,提灯人的脸容幽然浮出,似精如魅。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是你……”任智妤睁大眼,咬紧牙关,“贱人——”
玉怜脂的唇角缓缓,缓缓扬起。
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已经知道今日是必死之局,任智妤眼中的怨恨彻底扭曲,她也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如厉鬼。
“你以为,你赢了?杀了我……你爹娘也回不来了……他们早烂成一团了,哈哈哈……!变成一滩烂肉了!!”
站得离她最近的武师双目怒睁,脚已经抬了起来,又被其余人拉住,另一边的人拿起一团布,塞进任智妤的嘴里。
玉怜脂的表情好像没有变化,依旧微笑着,半晌,启唇:“原本我还在考虑,你爬着向我求饶的话,要不要给你和你弟弟留个全尸。”
“现在看来,我的思虑是多余了啊。”柔声泠泠。
听见“弟弟”两个字,任智妤双瞳缩紧,而后疯狂挣扎。
玉怜脂站起身,偏首:“把她和她的二弟带上,卸了他们下巴、手、脚,灌醒药。”
灰袍武师:“是!”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快,快来人!!救命啊!少东家!”
熟悉的声音,是玉氏的人。
离声音传来方向近的人先围了上去,顿时惊呼:“医师!医师!大掌柜受伤了!”
玉怜脂勃然变色,立刻跑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满身鲜血的段素灵。
她的手上还死死握着那把弩,鲜血染红了兽裘,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为了弓弩伏击成功,她藏身的地方离护国公府的车队太近了,只有不到五十步,又因为要掩护投掷火油坛的武师们,她撤退的时候故意往玉氏其他人的反方向跑,被那些护国公府的护卫们追上,死战到力竭才将他们全部杀光。
以重伤为代价。
玉怜脂慌乱得都来不及掉泪,无措地捧住她的脸:“阿姊?阿姊!阿姊你醒醒!”
“少东家,我师父她撑不到渡口了,那边还有好几个重伤的武师,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他们治疗,要有药和热水才行,不然他们都会没命的!”钱庆扑上来查看完段素灵的伤势,哭着说。
玉怜脂颤抖着垂下手,手上是段素灵的鲜血。
“……安全的地方,”她的身体在发冷,眼中有些空洞,
“最近的,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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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正,距离亥时还有半个时辰,昭丰大殿的礼钟声还在继续。
行宫西南角,黑烟如龙冲涌而起,在天空中不断蔓延,高屋在烈火中分崩倒塌,浑身燃火的人影疯叫着冲出来:
“你们想找机会烧死我是不是!!哈哈哈哈哈!!我就先把你们烧了!烧了你们!!好痛,好痛,啊!!!”
太监宫女们惊叫着朝她泼水。
行仁斋。
谢滨从外快步奔进厅中,高大夫人带着龙凤胎迎上来。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出了什么事?”高大夫人接过谢滨摘下来的官帽,递给旁边的婆子,笑意有些不自然。
谢滨抹了把脸,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外面不是都在喊吗,护国公府住的地方走水了。”
高大夫人讪笑一下:“……我以为听茬了呢。”
“是真的,现在都在救火,皇后娘娘知道消息晕了过去,祭礼提前结束,我和二郎就回来了。”谢滨喝了口茶。
而后抬起头,顺口问:“怜脂呢?这个时辰,她睡下了?”
高大夫人眼神闪动:“她……”
“玉姐姐出行宫了。”谢文嫣带着抱怨抢先答。
谢滨一愣:“什么?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高大夫人摆了摆手,言语镇定下来:“和你说什么,怎么和你说?你又不在这。”
“是京里照顾怜脂的女医来了,在行宫外头等着,怜脂身子不爽,这些日子诵经绣幡的,今个儿刚和嫣儿回来就头晕不适,来求了我,我就让她去族庄里修养,过两天就带着那个女医回来。”
谢滨眉心稍松一些:“是这样……”
“参见侯爷!”
“侯爷!小人先通报一声……”
“侯爷!”
“……”
厅外嘈杂起来,厅里众人面面相觑,朝门口处看去,登时都是一惊。
谢砚深官服未褪,面上像压着满天沉云,大步闯了进来。
站定后,没有往日礼仪,直直盯着被骇的站起身的高大夫人。
“她呢?”眼神浸血,如同杀人的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