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族庄。
山野寒寂,夜晚守庄门的换成了身体健壮的年轻壮丁,定时带着火把巡逻,深冬霜风凛冽,老门房们精神头好,能彻夜不睡盯着大门,但岁数上来了,身子骨实在顶不住。
族庄一年到头,也就冬祭和清明时繁忙,今年冬祭侯府提早来了信,主子们不能来庄子里小住,这个寒冬显得更加冷清。
如今天色黑得早,还没到亥时,已经要换第二批巡逻的人了。
火把重新浸油,刀棍器械交接,大门一左一右高矗两座瞭望小楼,守楼的家丁搓着手,正要往下爬。
忽地一个激灵,箭步三两下扑到栏边,眼睛望着远方,慢慢睁大。
天地幽白,唯有漆黑远路如长河蜿蜒而来,十数点昏黄光亮浮游夜色之中,闪烁摇晃的笼影逐渐清晰。
一列疾驰的车队正在逼近,地面都在微微震动,方知刚才耳朵突兀闯进来的马踏声不是幻觉。
“有人来了——!”家丁立刻转身,敲响铜锣。
车队急刹停住,庄子大门依旧紧闭,侧边小门打开,负责门房的管事小跑出来。
提灯朝前照去,没看见侯府徽记,遂皱眉大喊:“是什么人?!此处是圣上御赐镇北侯府族地,擅闯乃是重罪,还不赶快离开!”
跑在最前面的马车已经开了车厢门,身形壮实的妇人探身出了马车,神色焦急无比,几乎快哭出来:
“我们是伺候玉姑娘的!快开门!叫大夫!姑娘来的路上发病吐血了!快叫医师啊!”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抛出去,准头极好,正中不远处管事的怀里。
门房管事接了令牌,脸色骤然大变,但看着眼前黑沉沉六辆马车,戒心没彻底消减,又喊道:
“玉姑娘?!那你们是什么人?伺候姑娘的关嬷嬷何在?行宫那边也没人来通报,这么多辆车是……”
贴身伺候玉怜脂的人他只对关嬷嬷和那位段姓女医有印象,眼前的这个妇人看打扮不是侯府的,但也保不准是玉氏的人。
这就罢了,可车队里所有赶车的马夫竟都是生面孔,从行宫里出来,车上也没有挂侯府的徽记,且玉怜脂若是真要来,怎么会在大雪天挑这么晚的时辰。
着实古怪。
马车上的婆子越发着急,根本不等他说完,哭着吼他:“你这天杀的!令牌难不成还能作假!上两月府里下人惫懒,大郎君才新换了我们去姑娘院里伺候,关嬷嬷年纪大了没跟来,后头的马车装的都是姑娘的物什,你们稍后再验就是了!先让我们进去!我告诉你,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侯爷不扒了你全家的皮!”
吼完,像是听见了什么,又匆忙反身回了车厢内,惊呼哭叫:“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姑娘!”
门房管事的腿也有些抖了起来,族庄里伺候的人都知道主子爷和这位玉姑娘的隐秘。
去岁玉怜脂在族庄里养病的日子,庄里的人都是亲眼看着的,他们侯爷对这个名义上的干侄女是如何千宠万爱,以男人对女人的方式。
要是真耽搁了玉怜脂的病情,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这婆子能说出这段联结,可疑度顿时降低不少。
但只有令牌,不见真人,也没有提前通报,按规矩,他真是不能放行一群深夜突访的生人。
眼睛盯着不远处传出阵阵哭声的马车,门房管事咬了咬牙,狠狠一跺脚,疾步朝马车跑了过去,嘴里大喊着:“姑娘!小的冒犯,得见姑娘一面!小的冒犯!”
而后,攀住了车板。
这样的行径实在放肆,赶车的马夫扬起鞭就抽在这个费力爬上马车的小老头身上,抽完就踹。
门房管事硬生生扛住了,一刻不停地高声喊着恕罪,车厢门关着,他满头大汗,不敢推门,只能死死扒着不下车求见,他年纪不小了,马夫也不能真打伤他,只能在旁边干瞪眼。
好一会儿,车厢门猛地拉开,妇人的怒斥同时响起:“还不抬起你的狗头!”
门房管事打了个激灵,连忙抬起头,一眼就看清了车内的景象。
女娘躺在婆子的怀里,身上盖了厚厚的被褥,脸色苍白无比,咳喘着,唇角不停地滑下鲜血。
眼睛半阖,手紧紧握着身旁婆子的手,虚弱求救:“我,咳咳!快……咳!快叫,叫大夫……”
面容何其熟悉,绝没有半分认错的可能。
抱着玉怜脂的婆子瞪着他,怒目大骂:“你满意了?!还不快滚出去!赶紧把大夫叫来!”
门房管事连滚带爬跌下马车,转过身朝大门跑:“快开门!快开门!”
族庄沉重的大门轰隆推开,车队立刻驰入,姚姓妇人从车窗探出头:“哪个院子离得最近?!姑娘的病来的路上就发作,已经拖不得了,你们快去把庄里得力的大夫都叫来,再把大管事们都请来,若是姑娘病情稳住还好,若是稳不住,要赶紧派人去行宫里请侯爷身边的乔诚乔大夫才行!”
她的话说完,跑着跟在车旁的门房管事再也没疑心了,这般熟稔说出乔大夫,绝对就是侯府里伺候的人没跑了。
连忙应声:“是是!已经有人去叫大夫了!这位妈妈,前头那几个人带你们去最近的院子,我这就去把大管事们请来!”
庄里的丫鬟婆子匆匆赶来,小院久未有人住,下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清理打扫,换上新的被褥帐帘,铺暖毯,搬鼎炉,忙得不可开交。
大管事们从床上爬起来,和庄上医师顶着风雪踏进院门的时候,六辆马车上的人都还没下来。
院子里扎着的丫鬟跑上来回话:“房里还没收拾好,天太冷了,伺候姑娘的妈妈说马车里暖和,请大夫先上马车给姑娘看诊!”
情况不容犹豫,一行人赶忙又转到停放马车的小院另一边,此时只有六个马夫站在地上牵住马。
刚到最大的那辆马车下,还没张口禀报,车厢门就开了。
中年妇人轻盈下了马车,抬眼扫过眼前一群人,慢慢走近:“管事们都到齐了?医师们呢?”
管事们面面相觑,站在最前面、族庄资历最久的管事包九皱起眉:
“都在这了,医师都进小院里等着了,姑娘……呃!”
身形健壮的妇人出手如龙,两指速扣他颞颥,包九连改变表情的时间都没有,双眼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在妇人进攻的瞬间,车旁的马夫也奔袭过来,速度极快,明显不是寻常家丁。
族庄管事都是有年纪的,根本来不及反应,惊电闪回间,已经膝弯剧痛,跪倒在地,站在后头距离远一点的,刚扭身高喊着想跑,后颈就被狠狠劈中。
惊变突生。
冷夜沉黑,每一个还清醒的族庄大管事都在发抖,因为锐利的寒光抵在了他们的脖颈上。
庄子里其他的下人们听见动静赶到,顿时被眼前景象吓得不敢再向前。
不远处,女娘施施然从车上下来,眼中幽冷,不紧不慢擦净唇边鲜血,哪有半点神志不清的模样。
被挟持的管事们看见她,惊怒困惑齐上心头,还没来得及发作,其余五辆大马车也有了动静,车上竟然跳下来十数个精壮武师,全都身上染血,最后的一辆马车上,两个麻袋被暴力扯下,丢在地上。
麻袋里的活物不断扭动,分明是人。
武师们解开麻袋,四肢奇怪扭曲的一男一女显露出来,衣衫俱是绫罗绣绸,腰间美玉,发上金钗,尽管形容狼狈无比,却丝毫不难看出这两人的身份不俗。
抬起头,被堵住的嘴不停发出呜咽。
“玉姑娘!您这是做什么?!”管事们回过神,顶着对脖上刀刃的恐惧,朝不远处的女娘大喊,“这里是族庄!侯爷要是知道……”
族庄管事的叫喊此起彼伏,玉怜脂摆摆手,张风钱庆已经移步上前,手从袖里拿出两个小瓷瓶,武师们手中的利刃重重压在管事们的喉间。
“张开他们的嘴。”瓷瓶打开,倒出一颗颗黑色丸状物。
族庄管事们的眼睛猛地睁大,开始挣扎着大叫:“你们要做什么?!住手!……唔唔!”
无论醒的还是昏的,药丸全部顺利滑下几人腹中。
张风面无表情:“你们吃下去的毒不会立刻让你们丧命,只要两个时辰内解毒就没有大碍,若是毒解不了,就会肠穿肚烂而亡。”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族庄管事惊惧交加,愤怒直射缓步走到他们面前的玉怜脂,“玉姑娘!您是疯了吗?!这些都是什么人?!”
“您,您是被这群歹人胁迫的吗?”
他们再蠢,也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绝对不是侯府掌控之内了,但玉怜脂当初在族庄里留下的羸弱娇娘印象着实太深,还有人不敢确认她就是这场祸事的头领。
身后,剩下的武师正在把马车内伏击战受伤的人抱下车。
玉怜脂没有说话,手从袖中拿出那把塔碌国的短刀,褪鞘,反手握柄,身旁武师意会,将地上挣扎到脱力的任晟抓着拎起来。
任晟满身狼狈,蓬头垢面如同乞儿,被迫抬起头,看到玉怜脂的一瞬,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玉怜脂转过身,扬臂挥势。
一刀狠狠切进他的肩部!
“唔——!唔唔!!!”如果不是下巴被卸了,此刻任晟可能已经把舌头咬个半断。
任智妤还趴在地上,混乱发丝间看见这一幕,疯狂地扭动挣扎,眼角溢出血泪。
玉怜脂握着刀柄,慢慢扭动,脸转向左侧,扬唇,对上族庄管事们恐惧到极点的面庞。
他们已经不敢再问,更不敢再出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崩胆裂,眼前这张姣美笑脸比阎罗殿里的神像更加可怖。
“医师们都到了吧?”玉怜脂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浅笑着柔声,
“放心,只要治好我的人,我保证,庄子里没有一个人会受伤,只是要委屈各位,暂时当一下人质了。”
—
行仁斋里的气氛骤然绷到顶点,谢文嫣和谢文霖下意识地贴在一起,谢滨一头雾水,又惊又懵,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反应。
高眉湘对上几步外谢砚深弑人一样的眼神,花了好几个时辰做的准备全数作废,人一下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
她从来没见过谢砚深这幅模样,往日他只是肃厉少言,但大房和主院之间一直都算是和气的,谢砚深对她这个大嫂也是从无怠慢,虽然并不熟悉,但谢砚深向来恪守礼仪规矩,不会因为官位高低悬殊就轻视大房。
但现在,他看她的眼神,根本……根本就是想杀了她!
谢砚深站在厅中,武将官服加披丧白,满身落的雪方才融化,鬓角的寒水幽幽滑落,他来时势胜雷霆,高大身形投散下阴影,像一座巍峨巨山,压得厅中所有人快要喘不上气。
“人呢?”盯着高大夫人再问了一遍,冰冷到极致。
身后,站着焦急慌乱的青娘,还有刚赶到行宫不久,面色严肃的福明。
高眉湘强行忍下恐惧,扯起笑:“怜脂去族庄修养了,二郎,你,你这般着急,是怎么了?”
谢滨也反应过来,连忙挡在妻子身前,忍不住带上些斥责:“二郎,你这是做什么?往日你从未这般无礼。”
谢砚深没有理会谢滨,眸中敛着厉光,直射枯瘦女人:“你若什么都不知晓,怎么知道我问的是谁?”
谢滨扭头,拧眉看向高眉湘。
高大夫人心中一抖,但依旧抵抗:“二郎你,你说什么呢?你真是在找怜脂?你找她做什么,她和你……”
“从上一次冬祭开始,再是春花会,一直到今天,但凡她要做什么,你一定帮她,为什么?”谢砚深一步一步逼近。
“我再问一遍,人在哪?还有,今日她走前,说了什么,发生过什么事?”
高大夫人已经双股战战:“我,二郎,怜脂身子不好,今日来求我出行宫去族庄修养,我不过是同意了罢了,别的真的……”
谢砚深目中沉戾,偏首:“福明!”
“立刻着人去族庄,若人不在庄内,本侯以高家开罪!”
话音落下,高大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惊撼到无法言语。
以权势威压,他从未对自家人这般做法,强横,霸道,毫无道理可言,且他说得出,就有能力做得到。
谢砚深说罢,挥袖转身。
高眉湘眼见此状,已经想不起别的,几乎是立刻扑着跟上去:“二郎!二郎你等等!”
此时此刻,她哪里还顾得上和玉怜脂的约定,谁又能料到祭礼会提前结束?比起遥不可言的威胁,眼下已经架到脖子上的钢刀才更加恐怖。
她实实没有料到,谢砚深会为了一个根本不能迎娶,甚至关系不能为外人知的禁-脔做到这种地步!
谢滨连忙上前扶住妻子,情况混乱得让他六神无主:“到底怎么回事?啊?怜脂不是就在庄子里吗?”
龙凤胎也紧接着跟上,谢文嫣吓得止不住眼泪,她和谢文霖本就对这位叔父又惧又怕,今日见到这一遭,腿都在发抖。
一扭头,看见的是跌撞慌乱的母亲,院外护国公府走水的叫声还没停。
谢文嫣脑中思绪混乱飞窜,胸膛猛然涌上一股气,开口叫道:“今天,今天玉姐姐和我碰到了护国公府的四小姐!”
厅中瞬间寂静,目光齐齐转向她。
男人停住,回身,眼神投过来。
谢文嫣顿时心慌腿麻,声音越来越小:“玉姐姐当时,被吓到了,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谢砚深朝她走近,俯视:“护国公府?”
…
行宫南门缓缓打开,十数匹骏马飞奔而出,入官道后右侧两匹转道奔向京郊大营,主队直线南下,深山雪夜之中,蹄声轰然如雷鸣。
战马奔袭速度远非寻常马匹可比,很快逼近山群南侧最显眼的双尖峰高山。
即将转道之时,猛地急刹住。
从远方飘出的焦糊气息与浓重腥味几乎埋没风中,但绝瞒不过战场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人。
“常五、常七留守,等福明带人会合。”
“属下明白!”
谢砚深勒缰转马,除了点到名的两人,其余亲卫策马跟上。
荒山的寒黑袭身而来,火把无法彻底照亮幽深曲折的道路,尸身木材燃烧的呛糊越来越重,巨量鲜血的浓腥钻入鼻中,连胯下战马也因为这些熟悉的气味绷紧肌肉。
“侯爷!”左侧亲卫扬声,火把指向之处,马车掉落的残片尚留在坡上。
火把聚在一处,缓慢接近左前方,停住,抵达坡顶边缘。
向下望去,破碎的马车压着堆叠在一起的人,归功于坡底两侧密集的树,白雪还没有把他们彻底覆盖住,但在这样极寒的夜晚,没有火源取暖,九死未必能有一生。
谢砚深冷声:“留两个人。”
“遵命!”
向官道深处继续纵进,雪地上出现第一支深深插入泥土的箭。
光亮越来越近,马车的黑烟尚未消散,尸与血的战场终于显出真容。
“这……”亲卫们睁大眼。
行宫之外,天子近地,一场胆大至极的截杀就这么发生了。
所有人下马而行,散开,无比娴熟地开始侦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