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红染上天际的时候,纷乱丛云沉沉压下来,寒风里渐渐掺入灰白冰粒,急雪将至。
群岭背阴处,光线消失得更快,北地的气候比南边寒冷,树木入了冬就从青绿换成凋敝的灰白,没有活水流动的荒山上更是如此,植被大多低矮,枯黑杂乱,密密覆盖在山体上,只有易积水的山脚区域有大片叶如寒针的树林。
两侧尖峰高耸的荒山因为地广路崎而人迹罕至,连官道巡逻路过的官兵也默认不必进入,抛开足以冻死马匹的深山严寒,这里用以藏身可谓极佳。
猫头山如同一块横截江心的巨石,将自行宫南下的道路硬生生劈成两条,一条斜往西南,一条则转为东南。
西南官道出京畿的速度更快,但道路狭窄幽蔽,两侧枯林蔽日,支岔繁多,手中没有舆图容易迷失方向;
而东南官道路面宽敞平整,在严冬的黑夜降临前,偶尔能看见几回路过的行队。
火堆散发的赤光打亮洞壁,投在刀身上,像一层薄薄的水膜。
女人拿着鹿皮揩布,仔细擦拭着膝上长刀,马匹嚼草甩蹄的声音时不时传进来,荒丛丘坡间罗布闪烁亮红,每一点就是一个带着火把守夜的武师。
这里是猫头山最隐蔽的一处山坳,风雪被四周山壁挡住大半,许多天然形成的山洞分布其中,这段日子,他们就扎营在此。
三个汉子从洞外疾跑而来,离洞口还有远远一段距离时,女人就听见声响,迅速翻身而起,白色衣袂无声落定,视线冷冷投向前方。
“大掌柜!”最打头的灰棉袄武师脸上泛红,喘着粗气,“快,快,少东家到了!”
段素灵眼中一亮,喜色毫不掩饰,立刻快步往外走:
“怎么不把姑娘她们先带过来?现在雪正大着,收拾拔营需要时间,天冷,让姑娘进来休憩一会儿……”
灰袄武师愣了一下,忙跟上去,然后打断她:“不不,不是我们不让少东家进来,是少东家说,让我们都出去!”
段素灵顿住脚步,回首,眉心皱起。
…
火把的光逐渐聚到一起,越来越明亮,玉氏布置在京城里的武师、药玉堂的医师,总共六十五人,全部到齐。
匆匆赶到五辆马车停放的山坡避风处,女娘正扶着婢女的手踩凳下马车,马车旁围着从侯府里带出来的玉氏旧仆们。
“姑娘,您——”段素灵走在最前面,疾步到了她跟前。
刚要发问,玉怜脂面色淡淡,抬起了手。
段素灵倏地止住。
山中过百人,此刻都以她为中心,围在四周,现在天色已经黑了,荒山的冬夜冷怖,寂静得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寒气扎在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雪绞着枯叶,在脚下飘转。
站在这里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武师、马夫,婢女、婆子……全部是玉氏的心腹,说是仆下,不如说是盾牌。
默然无声,但长久以来倾尽全力挡住任何可能对玉怜脂计划不利的变数。
“你们都是对玉氏最忠心的人,我在这京城能活到现在,多半仰赖你们,诸位,多谢。”玉怜脂开口了,清如泉潭深水的声音。
话落,叠手于身前,对着不同方向躬身行了三回礼,朝向之处,玉氏所属来不及推辞,只能慌忙回礼。
段素灵站在离中心最近的地方,破天荒没有拦阻。
因为在玉怜脂行礼的那一刻,一股战栗从脊后猛然蹿遍她的全身,比山野极寒更能扎骨刺髓。
她对玉怜脂的了解比关嬷嬷还更深一层,无论是从理智还是情感切入,她都已感知到玉怜脂现在的行为代表着什么。
是道别。
极为郑重的道别。
如果不是道别,玉怜脂根本不会耗费时间做出这样的行动,他们现在应该在集体收拾行装准备趁夜离开京畿,在镇北侯的人察觉之前。
玉怜脂不走了。心神飞电般闪过,不需要任何询问,段素灵得出了这个结论。
行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而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在玉怜脂心里完全压倒了逃离京城,并且她似乎还不打算让在场的人全部继续留下来帮助她解决这件事,因为道别意味着一定会有人离开。
荒郊野岭的冰天雪地中,玉怜脂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行走,而她以往无论做什么,第一个步骤一定是锚定人手,遵循宁精勿泛的原则,一个忠心又有用的精锐,起到的效果绝对要大于十个稀里糊涂的庸人。
所以此时此刻,她即将开始挑选最后的追随者,和她共同面对那件为之可以抛却性命之事的追随者。
玉怜脂行完了礼,抬首,眉弓之下半隐在暗影里,再次开口,已经是命令:
“没有武功在身的人,全部离开,现在就上马车。”
四周吸气声骤起,又一瞬间被骨子里刻着的规矩强行压制下去,段素灵沉默站着,一言不发。
面面相觑数秒,立刻开始动作。
在玉怜脂右侧后为她撑伞的竹扇刚刚反应过来,眼眶就倏地红了,张口,但终究没说出话,飞快抹了抹眼,将伞柄交给另一边的段素灵,低下头往马车处小跑过去。
此番过后,加上段素灵,还剩六十二人站在玉怜脂面前,浑身紧绷,严阵以待,显然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玉怜脂走近他们,眼中无悲无喜:“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必须搏命才可能达成,连我自己也不一定能免于一死,你们之中若有牵挂,不愿拼杀的,也上马车,护送其他人平安离开。”
“我没有时间等你们考虑,五个数之内离开,犹豫不前的会坏我大事,别留下来碍手碍脚,走。”
夹着雪粒的风还在吹打,六十二人还剩下五十八个。
像五十八座浇铸在大地上的无言铜像。
玉怜脂看着眼前默然却坚定站着的一群人,忽地轻笑起来,不是满意,而是带着些微苦涩悲怆。
眼前有许多张面孔比之其他更加熟悉。
因为她和他们同命相怜。
当年丹阳山庄堆叠的尸山里,有她的父母,还有跟着车队,原本高高兴兴等着得赏归家的仆从们,那是一百零六条人命。
此刻她眼前选择留下的武师们,有段素灵一手栽培的几名徒弟、有三十个由玉氏善堂养大并培育成武师、无亲无故的孤儿,还有当年惨死丹阳山道的仆从们的亲眷。
后头这些人几乎都是半路出家做武师,出身各异,屠户、猎户、铁匠、码头专职搬扛的年轻脚夫……蛰伏的三年里,心甘情愿拿命去习武,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好皮,都是摔打留下的疤痕、被兵器割伤又愈合的痂迹。
他们有的丧母,有的丧父,有的死光了兄弟姐妹,有的失去了把自己拉扯大的兄嫂,有的两子一女全都没了,家中老父老母经受不住打击双双离世,妻子也自缢身亡。
金陵的那一片血,那一把火,那一场雨,埋沉了太多人的心魄神魂,那时候,只觉得一辈子的眼泪好像都陪葬在了那一天。
有的事如果不去做,人就会困陷在痛苦与不甘里,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玉怜脂的面容随着摇晃的火光忽明忽暗,话音在荒谷霜风里带有一种空灵:“……你们都知道,我进京来是为了什么,我的初衷从来没有变过,你们站在这里不走,说明你们也没有变过。”
“若是能够顺利得手,或许我们还有时间逃出生天,但若事不如意,我会尽我所能保全你们,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共赴黄泉罢了。”话语间,噙着淡淡血味。
…
舆图在石上铺开,山形地貌一览无余。
玉怜脂手中提灯,微微俯身。
细白的指点在舆图右上:“这里是行宫北侧的祥安门,真皇山北侧山群密集,道路险阻颇多,难以行走,所以常年封闭。”
“但从祥安门出来后绕山环行宫南下,耗时虽多,却非常隐蔽,可以直插西南官道,如果我猜的没错,护国公府的车队一定是走这一条路。”
行宫四门,西门和东门都是死路,东侧通祭坛,西侧非御驾亲临不开,那么,就只剩下南北两门。
南门是目前行宫最主要进出的地方,出京畿也最快,可正因为是要道,禁军护卫极其森严。
玉怜脂带人出来的时候,有高大夫人的人情在,也只是让她们插了队伍,速度快许多,可所有物什、人员,还是要一一盘查。
而任凝香说,任智妤和两个弟弟走的时候带了很多护卫,马车可以不起眼,可人却不能凭空消失。
护国公府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上,任智妤的面容已经很难掩藏,而先前谢文嫣告诉过她,任智妤的三弟先天不足,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傻儿,出行必须一堆婆子丫鬟跟着伺候才行,更别说跟车的那些人高马大的护卫。
这样一队人马,想要通过禁军层层的查验,比登天还难。
可走北门就不一样了,北门外路很险,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守卫人数比起南门估计少五倍不止,且不是京里跟出来的禁军,是常年固守真皇山的行宫守军,打通那边的路径可行性很高。
出了北门,再就近穿入西南官道,迅捷又隐蔽
另一边的东南官道上安排有定时巡逻的守军,西南官道则因为狭窄幽森、道路错综复杂,玉氏的人盯了两天,这条道上的守军大概一夜一巡,且在子时,两侧都是林坡,就是和守军相遇,也极易躲避。
纵览种种,这一条路线是护国公府南逃的最佳选择。
段素灵站在一旁,冷声:“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东南官道,护国公府的车队在您之前半个时辰出的行宫,但白日路过的所有车队里,没有符合他们特征的,如果不是他们出了行宫藏起来,或者北上回京城找死,那按照舆图的路程计算,大概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要接近猫头山西侧了。”
山洞的构造使得发声无需用力,每一个角落也能清晰听到,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一个时辰。
保卫护国公府车队的人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很可能都是死士,若是正面拼杀,他们完全是以卵击石。
伏击,偷袭,先手进攻的优势是他们破局的唯一筹码。
可如何进攻,也是难题。
“这里的土很坚硬,时间又太短,来不及挖陷阱,好在雪够厚,我们能在雪里埋点东西!”铁匠出身的大汉拉过沉重木箱,盖子翻开,满箱的铁蒺藜。
段素灵的大徒弟张风摸着下巴捏起来其中一个:“这东西好,能做扎马钉,还能做暗器,可以在上头抹点毒药。”
“火油还剩下六桶,但现在下着雪,强行放火没法解决他们所有人,两侧又是林子,山里风向一变,有可能我们自己人都会被烧着。”清点货物的灰袍武师刚从外面跑回来。
“雪这么大,两边的树全结了手厚的霜,这点火油连他们人都烧不完,更别说点林子了!”
“东西得用到地方,不如把火油都分成小坛,让准头好的砸到马车上,阿全,你们搬扛船货的,力气大,就你们来,他们打猎的到时候箭头点上火射过去,把车上的人逼出来,然后就好办了!”
“真用火油啊?会引来巡逻的守军的。”依旧有反对的声音。
“这片山的路这么难走,又偏,他们看不看得着还两说,就是看见了,也来不了这么快。”靠着山壁的粗胡汉子摆摆手。
“砸火油需要时间!我们一动手那群护卫肯定立马就会骑马闯进林子里杀我们!”叫阿全的青年扯着头发。
“能不能拉绳绊住他们的马?”
“不行,现在是大雪天,他们骑马的速度不够快,绊不绊得住另说,你们不知道马有多聪明,我爹说过,好马跑得快,刹得也快,比野兔子还灵活,就是跌倒了也很快能自己起来,要是伤着了没死,疼痛会让它们发狂,两蹄子就能踹死人。”说话的年轻人十分笃定,他的父亲是当年玉逢羲的马夫。
“那就先射马!直接射死,或者射瘫!”
猎户出身的武师立马拍桌子反驳:“你说的容易,天这么黑了,山风又大,这鬼地方冷得能把我弓弦都冻上冰渣!马又不是靶子站在那给我们射,五个呼吸之内弓箭杀不了拉车的马,他们就得跑远了。”
“那怎么办……”
“……”
玉怜脂站在最中心,言语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几十张嘴你一句我一段,泥潮一样混乱,她面上没有表情,每一句有用的信息她都需要仔细斟酌考虑。
“我来杀。”石破天惊的三个字。
目光齐聚同一个方向。
段素灵语气沉淡,重复了一遍:“马让我来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混乱争吵间,她脚下多了一个很大的黑木箱,箱盖打开,里面的东西被锦布盖着,形状隐约可见,此物的长宽都接近一臂,单看便知分量不轻。
锦缎扯开,段素灵手臂发力将之举起,这件器物的重量让她的手背凸起青筋。
连弩流畅的器身有一圈带着黑光的硬铁,最突出之处,箭的尖锋凝聚冷芒,在箭孔中一闪而逝。
它彻底暴露在火光下的那一刻,山洞里只听得见水滴的声音。
弩箭,而且看构造,不像是寻常需要换箭重新拨弦的弩,它的主体机关像一个匣子,还有一个类似于拉杆的装置,不用细想就知道它的来之不易。
“这把弩是我仿古书打造的,我天资有限,没能造出神臂弩,不过这个正合适,神臂弩极其沉重,书上记载需要几个人合力才能拨动弩弦,我仿造的这把是连弩,单人使用,两个呼吸之内可发六支箭。”段素灵转头看向玉怜脂,
“只是这弩还不够完美,终究比不上真品,要完全发挥威力射程就要缩短,所以到时候我埋伏的地方越近越好。”
话落,玉怜脂微微睁大眼,震惊无比:“……阿姊,你,你会造连弩?”
历朝历代,不禁弓,但绝对禁弩,每一个能造出弩箭的工匠,都被朝廷牢牢看管着。
因为一把精造的强弩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轻松杀死一个全副武装的步兵。
她从来不知道段素灵有这个本事。
段素灵笑了一下,摇摇头:“只是按记载仿造,而且数年时光,我也只造出了这一把勉强可用的,废品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这东西容易带来大祸患,所以我只能在暗室里研究,废品拆碎焚毁,不敢让它的任何一部分现于人前。”
“仿造?”弩箭的图纸是绝密,哪有这么容易得到。
段素灵抬起眼:“姑娘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楼家破家的时候,姑娘你叫我带着银票去接济剩下的楼家人。”
“当然记得。”玉怜脂应声,而后反应过来,一惊,“是楼家?”
楼家是三年前丹阳山道上被屠杀的另外两支大商队之一,楼氏钱庄两江闻名,楼府三代单传,当时楼家掌权的顶梁柱是年过古稀的楼老太爷,而赴金陵竞宝会的是预备接任的楼家大爷。
楼家大爷身亡后,楼老太爷骤闻噩耗,重病不起,后来得知杀人凶手竟然一个都没有找到,悲愤交加之下气绝身亡,楼家这一脉便只剩下满府的女眷和年幼的楼家小少爷。
和玉氏不同的是,楼家没能撑住内贼外敌的围剿,最终大部分产业都被豺狼虎豹一样的族亲分割了。
段素灵点头:“是楼家的秦老夫人给的谢礼。”
楼家满门只剩孤儿寡母,老太爷没了,老夫人还在,本就身体不好,一直缠绵病榻,几重打击下来,人差点也没了,更别说撑起来去争夺家产。
当年玉怜脂弹压下自家的动乱时,楼家的情况已经无力回天,最后,让段素灵带着些银票去楼家救急。
楼家给了一箱医书古籍做为答谢,玉怜脂对医书当然毫无兴趣,东西就让段素灵自己留着,段素灵在翻书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古籍根本不是医典,而是兵器录,里头还有几份弩箭的图纸。
玉怜脂眼中闪动着复杂情绪:“楼家竟然还收藏有这样的东西。”
但凡累代大富之家,总有一些不能见人的藏品,前朝最有名的巨贾沈氏,被抄家灭族的时候,从地库里抄出了几百年前某朝开国皇帝的玉玺。
楼家藏的各式弓弩造法,交到朝廷是功劳一件,自己藏着,若被发现,满门抄斩都不为过,破家后的楼家也的确不适合再留着这些东西。
段素灵:“楼家祖上是军户出身,有也不奇怪。”
“当时秦老夫人把东西给我的时候,让我们善用。”说到此处,段素灵有些唏嘘,“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原本她以为这件只能算是残品的弓弩这辈子也用不到,顶多等到真正造好了,给玉怜脂瞧瞧。
没想到。
玉怜脂的目光凝聚在这件利器上,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连弩的弩臂,声如叹息:
“有虎斑斑,伏于林下,我欲射虎,愧无劲弩。”
今得强弩,屠虎可期也。
伏击的计划就这样制定下来,全部人散出去开始行动,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设伏完成,另放了两个眼力最好的去高地望风。
玉怜脂坐在洞中铺了绒皮的石凳上,段素灵站在一边,往弩箭的箭尖周围抹上黑色油状的东西。
手上没停,眼睛却一直盯着安静坐在面前的女娘。
玉怜脂抬起眼,和她对视,片刻后,还是开了口:“我知道阿姊想问什么,可说来话长,我犯懒,阿姊还是别问了。”
段素灵心性坚定,很少被什么事情打动,但玉怜脂是个例外,她总能轻而易举地气到她。
强迫自己深呼吸后,还是问了:“……我只是想问,姑娘是怎么知道护国公府的行迹的?”
她的疑问非常正常,护国公府虽然迟早会倒塌,但绝不是现在,护国公府大房出逃,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别说玉怜脂,就是镇北侯也不可能这么快监察到。
但这一问她只能放到和玉怜脂独处的时候,无论何时,在外头,主家的威严都是不能被打破的。
“有人告诉我的。”玉怜脂回答。
“谁?若是不可信之人,那……”
“阿姊,”玉怜脂淡淡打断她,幽黑的瞳不知情绪,“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是最难藏住,也最难伪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