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积雪还是堆得很厚,但难得天晴日暖,不像之前天色阴蒙蒙的,还一直飘着雪粒,出行都要打着伞慢慢走。
谢文嫣诵完经出了小祭堂,抬头一望,立马兴冲冲地拉着玉怜脂回了行仁斋,一扫前几日的懒散颓丧,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女红热情,今天的绣幡结束得格外快。
简单用了午膳,谢文嫣迫不及待拖上玉怜脂,领着乌泱泱一群下人出了居所。
行宫围山而建,园子自然也多,这段日子她们闲暇时走了不少地方,但细问了行宫宫婢,发现竟然连两成风景都没看完。
早一个时辰刚诵完经的时候,谢文霖派了身边的书童过来传话。
书童说,小郎君知道自家妹妹爱耍闹,好新鲜,就让人去向那些负责照管行宫园林的小黄门买消息,问问行宫有哪处好玩的地方。
小太监们说行仁斋南边有个林园,叫小瑞潭,园子是高祖时候修的了,年头很久,地方偏,极少有人,若是没他们引路,一般人找不着,女娘们去了那想怎么嬉闹都不打紧,不必拘束。
最妙的是里头有个小湖,湖水很澄澈,现在结了坚冰,人站在亭子里,能清晰看见冰面底下的鱼群游动,那园子里养的鱼是行宫里颜色顶漂亮的赤鳞雪尾,这鱼很挑气候水质,要养活很难,养成群就更难了,就是皇城禁内都少见。
地方肯定是不错的,唯一的难处是离行仁斋有些距离,得从居所山后的温泉群绕路过去。
但这点问题在谢文嫣那里根本就不能算是问题,一得到消息,瞬间精神抖擞,抱着玉怜脂的腰撒娇,说什么都要去。
玉怜脂摸摸小女娘的脑袋,犹豫了两秒,还是答应了。
她的身体其实不适合过多行走,但她没有兄弟姐妹,而谢文嫣热情又活泼,嘴巴甜,心思也单纯,所以她一向对这个便宜得来的小调皮蛋妹妹很宽容。
和谢文嫣一块说话玩闹,她身上和心里的冷似乎都能暂时驱除。
更何况,过了明日,她们此生应该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既然如此,多相处些时辰又有何妨呢。
婆子丫鬟们拥着她们在前头慢慢走,后面远远跟着侯府的护卫,小瑞潭位置偏僻,如今是严冬,行宫的宫墙也挡不住广袤一片山群藏匿起来觅食屯粮的猛禽山兽,没专人跟着警戒保护是万万不行的。
从前有过顽皮的宗室公子不听劝,非要拿肉食喂野猫,结果引来了高寒山林里的凶悍老雕,肉食自然是被叼走了,但那金雕没就此罢休,盘旋高空后直冲而下,接连两回,将那年幼公子的半边面连肉带皮生啄去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前头远远望见一块大石,上头三个磨金大字“小瑞潭”。
谢文嫣眼睛最尖,一瞧见立刻双眼发亮,一马当先,脚下生风往前冲。
“到了到了!”
她年纪小,身体轻盈,正是跑得最快最灵巧的时候,一溜烟就蹿出去一大截。
“姐姐你快过来!”边跑边喊。
玉怜脂怕她摔着,连忙带着人跟上:“嫣儿!慢点,别跑这么快!”
刺骨冷的天,谢文嫣一路跑到亭子里,脸蛋烘得很热,兴奋地趴到栏杆上往下望,还不忘记招呼后边的人:“诶呀你快过来啊,玉姐姐!快过来!”
玉怜脂无奈笑着摇头,脚下小心走过去,扬声:“嫣儿,小心点,仔细摔着你。”
竹扇扶着她往前走,很快到了亭子边。
“你瞧!下头真的能看见鱼!”谢文嫣高兴极了,扭头回来报喜,“可漂亮了,尾巴像是软纱。”
玉怜脂笑吟吟地上前,也向下探:“是吗?我瞧瞧……”
“谢文嫣!!”惊天的一道尖吼。
园边隐于枯黑丛叶间的飞鸟被震得倏然振翅逃飞,冰面下的游鱼也俶尔甩尾而去,纷纷鱼影一瞬间全部消逝在水下乱石缝隙中。
亭中的两人都是周身一颤,这吼声尖锐贯耳,简直凄厉如鬼怨,穿脑而过,就像是一根冰锥狠狠刺进耳朵里。
惊愕抬头望去,冰面的另一端,一道狼狈的身影从林子里走出来,扶着树,浑身污泥乱叶,满头乱发,束发的钗环歪七扭八,不停地喘着粗气,竟是个女子。
没等她们反应过来,这个行迹和疯子无异的人忽然大笑起来,踉跄着跑上冰面,朝她们逼近,速度很快,冰面寒滑,但是她跌倒了也不见疼痛,双手双脚并用,全然一只话本里食人的妖鬼。
谢文嫣被吓傻了,整个人都动弹不得,玉怜脂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拉住她的手,把她带下了栏杆凭倚处。
亭外的丫鬟婆子们也回过神了,一拥而上,护住主子们。
正要开口呼唤护卫,冰面上再一次跌倒的女人竟又高喊起来:“谢文嫣!!”
“是我!是我!”
“是我啊,任凝香!”嘶哑到快要听不出在喊些什么。
缩到人群里的谢文嫣双眼猛地睁大,亭子里的人也都愣住了。
玉怜脂定睛看向冰面上全身伤污的女人,微微皱眉。
挣开面前的人墙,谢文嫣挥开下人阻拦的手,跑上前,盯着不远处冰面上正爬起来的人,大惊失色。
“你,你,任四姐姐?!”
任凝香手臂都在抖,狠狠抹了把脸,抬头:“是我,快,快来救我!”
谢文嫣无措又惊慌,急急回头叫身后的下人们:“是护国公府的四小姐,你们快去快去,快把她扶过来!对了,再拿件斗篷还有汤婆子来!”
婆子们不敢耽搁,连忙小心踩上冰面,很快把湖面上的人扶到了亭里。
任凝香坐下之后,控制不住躬身大口呼喘,咳出血沫,旁边的丫鬟递来暖茶,被她一把打开。
无意识抬起眼,瞳仁四周血丝环绕,怨恨毫不掩饰,一瞬后又飞速低下。
纵然天性乐观胆大,谢文嫣还是被这一眼惊得忍不住瑟缩一下,心里又想起和任凝香自小相识的情分,以为她是被团团围住不好开口说话,挥手让婢女们退开离远些,自己小心翼翼走上前。
“任四姐姐,你怎么会……怎么会这幅样子?”纠结又担忧,“国公府的下人们呢?出了什么事?”
任凝香咽下嘴里的血腥,终于稍微缓过气,唇角的冷笑刚露出来,耳朵里钻进让她恐惧万分的声音。
“……在哪?找到没有?”
“往前追……跑不了多远……”
“快!这边!”
“……”
守卫们的声音逐渐清晰,已然近在咫尺。
谢文嫣直起身,朝不远处张望,问道:“诶,那边有人来了,任四姐姐,是不是你们府上来找你的?”
任凝香肩膀颤抖着,牙齿都在打战。
他们不是来找她的,是来抓她的。
而她无处可逃,这座行宫里皇后的眼耳手脚无处不在,现在所有有能力救她的人都在行宫东侧的昭丰大殿里。
她没法坐马车,没法骑马,而昭丰殿离这里的步行路程之远,足够皇后和护国公府手下的人杀她一百回。
她也没法找地方躲,躲到山里,死路一条,躲到别的居所宫殿,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意收留她,就算收留了,皇后的女官和内监也有充足的理由把她带走,毕竟亲姑母要见侄女,没人有理由置喙什么。
她陷入了绝对的困境,但她也不打算再挣扎了。
谢文嫣站在一边,看着面前缩坐的人这幅一会儿恐惧不安,一会儿低声发笑的疯魔样子,更加小心,断断续续建议:
“任四姐姐,你,你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那要不,要不你去我们那,坐会儿?”
她母亲高大夫人和任凝香的亲娘刘三夫人交情不浅,否则当初侯府寿宴,刘三夫人也不会专门过来和她们小聚。
任凝香依旧深深垂着头。
寒风愈发凛冽,亭里冻得人生冷,玉怜脂抱着小暖炉,站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言,眼底是寒冷的漠然。
“任四姐姐?”谢文嫣接着叫她,“那,那你是想回去吗?我让人送……啊!”
她的话没有说完,手腕被坐着的人狠狠攥住,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亭子里的下人们顿时急了,但没有主子命令,也不敢立刻靠近,一直低着头的任凝香一把将谢文嫣拉近,眼神简直要吃人。
“告诉镇北侯,国公府大房的人逃了,皇后安排的,让他快点禀报陛下,把他们都抓回来,听见没有?!”压低的声音仿佛毒蛇吐信。
谢文嫣呆住了:“什,什么?”
“在那——!”背后,仅隔短短一截冰面的距离,护国公府的守卫们追出了林间。
任凝香怒急回头扫去一眼,又转回来,眼神恶狠,不得不咬着牙再说一遍:“我说……”
“你说谁逃了?”身侧,女娘轻柔的声音响起。
任凝香偏过头,对上一双幽冷的眼。
这时候,任凝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
玉怜脂其实一直没有离远,只是她不出声也不移步,安静得让心弦紧绷的任凝香和谢文嫣下意识忽略她的存在。
“谁逃了?”玉怜脂重复问道,眉间蒙上雾一般的灰沉,
“国公府大房,具体有谁?怎么逃的?什么时候逃的?往哪边去了?”
一连串冰冷的问题疾速砸下来,原本主动出言的任凝香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右侧的玉氏女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在她的印象里,是个软弱卑怯的病西施。
但此时此刻,这个人竟然惊人的冷静,而且极为反常地对她现在通报的消息展现出了非一般的关切。
要知道,世家出身的谢文嫣对她现在说的话都很难快速反应过来。
玉怜脂没有耐心等她发呆,微偏首看向已经踩上冰面的一群守卫,收回眼,将谢文嫣拉开,上前逼近三步外的任凝香,俯身压到她的耳旁。
“你要我们报信,那就赶紧说得详细些。后面那些人是来抓你的吧?”无人可见的眼中凌厉毕现,声音放到最低。
任凝香一震,立刻醒神,攥紧拳头,也没有时间再去细想了,颤着声飞速说:
“国公府大房,护国公的两子一女,大约,大约小半个时辰前坐马车出宫了,马车不起眼,没带国公府的徽记,跟着很多护卫,打着回族庄修养游玩的旗号,但肯定不是!他们是跑了!陛下要处置承王和国公府,所以他们跑了!”
“我不知道他们往哪去了,宫里都是皇后的人,必须想办法禀报陛下,现在就禀报!等到亥时再去拦就晚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誓!你们一定要记得,记得替我报功,我将功折罪,求陛下放过我们全家……”
“四小姐!!您在干什么?!”守卫的怒吼乍起。
任凝香呼吸一窒,惊恐回头。
亭里惊呼阵阵,人高马大的守卫们翻入亭中,侯府的丫鬟们又怒又惊,连忙围到主子旁边。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敢……!”
“我们是护国公府的!奉皇后娘娘懿旨,请四小姐回居所安养!”领头的侍卫统领阴着脸道。
说着,手往后一挥,两个守卫大步上前,竟然直接拉住任凝香的双臂。
“放开!放开我,救命——”任凝香不断挣扎。
但下一秒,嘴部竟被生生捂住。
侍卫直接对女主子动手,强行拉扯,简直是无理野蛮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你们好大的胆子!”懵圈的谢文嫣才回过神,又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一跳,今日震惊的次数简直比她这一年都来的多。
“你们国公府的还有没有规矩?竟敢以下犯上?!快放开她!”指着那侍卫统领怒斥。
侍卫统领没说话,反而冷冷扫了亭中一圈,此刻目光所到之处尽是手无寸铁的女妇。
手攥在刀鞘尽头,拇指轻轻推动刀把,刀锋的寒芒泄出一丝,脚轻挪往前,身体随之微微一倾。
动作很隐秘,但还是被捕捉到。
“来人!!”玉怜脂回身,厉声扬起。
音落,侯府跟随的护卫已经飞奔过来,瞬时层层围住亭子。
亭里护国公府的守卫全部脸色大变,统领的更是咬牙切齿。
玉怜脂冷冷转过身,抬臂,手伸出袖外,掌心握着一道鎏金铜令:
“我们是镇北侯府的人,再敢过来一步,皇后的懿旨也护不住你们。”
看见她手上的令牌,守卫统领顿时睁大眼,身体已经诚实地往后退回原位。
自家的护卫们到了,又看见对面退意,谢文嫣的底气更足,斥责得更大声:
“你们这帮狂贼蛮徒!任四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你们说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带她回去,我不信皇后娘娘就是这么让你们带她走的!还不快放开她!”
但这件事,护国公府的守卫却没有半点让步。
守卫统领沉声:“皇后娘娘有旨,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国公府的内事,侯府无权过问!”
而后,又阴狠道:“我家四小姐前些日风寒高烧,神智糊涂,时常无凭无据胡言乱语,但皇后娘娘吩咐过,若是听见有人私传谣言,定不轻饶。两位,好自为之。”
完全是威胁的语气。
说罢,朝后示意,带着人押钳着谢文嫣就往亭外走。
谢文嫣急了,刚想上前拦人,左臂被紧紧攥住。
侧首,玉怜脂眉心紧蹙,朝她轻轻摇头。
…
返回行仁斋的路上,所有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婆子丫鬟忧心忡忡,护卫们面带肃色。
而谢文嫣,一直到回了居所,进了房内坐定,还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