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夜很漫长,像是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沉着无数船只与人尸的湖渊,又冷,又黑。
掌权者居住在最中心,而其他人则如同水波一样围绕这个中心环环散向外,想要稍稍进一步,可能要通过燃烧性命的代价才能达到。
权力的正面是荣耀、威严,权力的背面是望不到头的血腥与幽暗。
许多人渴望权力,经过一番努力、波折之后,就认为自己成功找到了通往权力的路径,随后兴高采烈地踏上这条充满光华的道路。
然而在权力的斗争中,毁灭的警信常常比胜利的甜果来得更早,当夺命的利剑悬在头顶上,并逐渐能被肉眼所见时,他们才会发现,实际上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为自己的野心支付代价。
因为代价太过沉重,而得到的东西又太少,即使是赌博,都还有听骰子晃动的时间,然而在权力的厮杀中,数不清的人在一无所知的时候被划定为败方,并且即将走上断头台。
他们还没来得及变成权力的忠心拥趸,就已经沦为了它胆战瑟缩的奴隶与俘虏,日夜都在惧怕、猜疑、颤抖,小心翼翼。
任凝香缩在被窝里,咬着手,床榻下睡着的是陪着她的婢女们。
最近的日子,她已经没办法自己呆在房里入睡,她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整座国公府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中。
外头的流言纷纷扰扰,可府里却安静得像坟墓。
在听到承王被软禁的消息时,她慌不择路地跑到母亲的房里,然而到了之后,看见的除了泪流满面的母亲,还有面如死灰的父亲。
到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情况到底有多糟糕了。
主院对他们三房关闭了,大伯任保不愿意见她父亲;大姐姐任智妤居住的梧桐阁也将她和母亲拒之门外;承王府和凤仪宫更不必说,连一封信也递不进去。
想向外求助,然而就连她的外祖家,对她们也是避之不及。
在这样窒息沉默到恐怖的环境中,任凝香的精神摇摇欲坠,只需要轻轻一击,就能彻底摧垮她。
她每日都在母亲的怀里哭,哭到流不出眼泪的时候,终于问了最想问的问题——
“我们,我们是不是变成弃子了?”
刘三夫人抱着她,睁圆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不,不会的,好孩子,听娘和你说,仔细听!你大伯,还有皇后,他们肯定有后路,他们绝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我和你爹会盯着你大伯的,可是到了行宫,你就只有你自己了,答应娘,你要跟着你大姐姐,跟着你二哥哥,知不知道?跟着他们,哪怕他们赶你,也要跟着!盯紧他们,或许我们家,不,或许你,还能有活路……”
床顶繁复的雕饰看得眼生疼,任凝香倏地坐起身,一把掀开帐幔跳下床。
在地上铺被睡的婢子们惊醒:“姑,姑娘!”
“什么时辰了?”任凝香脸色灰白,游魂一样发问。
“还早着呢,再过小半个时辰才到您往日起身的时间……”婢女小心答道。
任凝香怔愣站着,又问:“昨天我去找大姐姐,她不肯见我,找二哥哥,他也不见我,找任阳那个傻子,他院子里的女使轰我出来。”
“你们说,他们是不是都把我当弃子?都不管我死活了?不然为什么后来大姐姐出来了,却不说话?还那样看着我!”眼里全是惊恐和猜疑。
来行宫之后,她每日都去找任智妤,任智妤对她只有厌烦和冰冷,但她不在乎这些,她只想确定,她还不是一个人。
然而昨天,任智妤没出现在诵经的祭堂上,下人说,任智妤和任晟、任阳在另一个小祭堂诵过经了。
被抛下的感觉稍好一些,又卷土重来。
任凝香几乎是一瞬间就崩溃了,立刻去三人的院子,轮流叫门,却都吃了闭门羹。
失魂落魄片刻,忽地疯了一样冲回任智妤住的毓华庭外,歇斯底里地叫喊、砸门,手上拿了一把剪子挥舞,侍卫和婆子们上来拉扯,竟都没法近她的身。
闹了没多久,任智妤出来了,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俯视着手握剪刀,满身混乱泥土的她。
一言未发,但任凝香清楚地看见,任智妤的眼里,除了不屑、冰冷,竟然好像有一丝悲悯。
她在可怜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可怜她?她身上要发生什么让她可怜的事了吗?
任凝香抬起手,不停抓扯着自己的头发。
婢女看不下去了,连忙爬起身,一边摇头一边扶着她坐下,安抚道:“四姑娘,好姑娘,您不要乱想,这里是行宫,大小姐和二少爷他们住的地方就离您几道墙呢,国公府出事,他们也跑不了,再说了,到底您是他们的堂妹,他们怎么会不管您死活?至于大小姐,您也知道,大小姐一直就是那个性情,从来就话少,不爱笑。”
“不,不!”任凝香摇着头,“你不懂,你不明白……”
低声呓语之后,猛地推开婢女站起来:“我要见他们,我要见大姐姐!”
另一名婢子也走过来,焦急:“可现在天还太早,大小姐怕是还没醒呢。再说了姑娘,按规矩,您起来之后,得先去给太皇太后诵经!”
“是啊,现在过去,大小姐也肯定不会见您啊!”
“那我现在就去诵经!诵完经就去找她!给我穿衣,给我穿衣!!快点!!”任凝香根本不管她们的劝阻,把桌上的茶具全扫到地上,尖叫怒喊。
婢女心惊胆战,颤颤巍巍开口:“可,可是这时辰,祭堂那边怕是还没准备好……”
任凝香抄起一旁的红木圆凳,狠狠砸在地上,咬着牙:“那就让他们立刻去准备!我是未来的承王侧妃你们知不知道,啊?你们算什么东西,敢不听我的话?!快给我穿衣!!”
动静太大,行宫里天未亮时就高声喧哗论起来也是一桩罪过,两个婢子不敢再劝,一个赶紧上前给她梳妆,好让她稳定下来,另一个推了门跑出去,叫人准备诵经的东西。
以任凝香目前的状态,伺候她的下人们在她洗漱更衣冲到祭堂之后,全部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香火烟气中,任凝香捧着手里的经文,竟然无比沉浸地念诵了起来。
站在她身边的婢女们都看得见她的手在抖,但是她一刻也没有停下,不像是在为太皇太后诵经,更像在为她自己祈祷。
巳时,天已经大亮,任智妤、任晟、任阳如昨日一般,没有到这边的祭堂来。
任凝香的腿脚跪得麻木,她没有用早饭,却完全没有感觉到饥饿,扶着下人的手站起来,缓了一会儿,立刻朝毓华庭走。
果不其然,又吃了闭门羹。
她早有预料,当即从袖里拿出一把铰刀,冷笑着对守卫说:“告诉大姐姐,我不做别的,只要让我见她一面,我立刻走,不然我会闹得比昨天还难看!”
但这一回,这招不奏效了。
她开始尖叫,甚至在地上打滚,可守卫们一言不发,也没有上来拉扯她,只是默默看着她。
到最后,冷漠地移开眼神。
空廖无言的沉默又出现了,任凝香从来不知道寂静比吵闹更能折磨人的心智。
但现在,她知道了。
她的头发已经乱了,咬牙爬起身,跑着离开,但没有回自己的地方,而是又转道去了任晟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