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门守紧了,没有吩咐,谁也不许进来,告诉伺候嫣儿的那些人,等她们姑娘过会儿安定下来,我自然会去向大夫人禀明今日发生的事,若有人敢先行作乱胡言,严惩不贷。”玉怜脂低声吩咐完,转身进屋。
竹扇应声,关好了门,快步朝不远处在廊下聚堆窃窃私语的一干婢女仆妇走过去。
炉鼎里蒸散的香气幽幽柔柔,加上地龙的暖热,谢文嫣靠在小榻上,眼里渐渐有了光彩。
玉怜脂走到她右边坐下,没有如往常一般先行安抚,而是直视她的眼睛,肃声道:
“嫣儿,今日任四说的话,绝对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伺候你的下人们,还有你哥哥。”
谢文嫣不知所措:“为,为什么?可是……”
玉怜脂轻轻把她垂落的一丝鬓发挽到她耳后,不同面上的淡漠,声音轻而温柔,仿佛带着一丝蛊惑:
“嫣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今天你听到的那句话,一定会给你带来麻烦。事关皇后娘娘,说不定过会儿就有皇后身边的女官来讯问你,护国公府的守卫说任四糊涂了,才会疯言疯语,行宫里处处是眼线,若是你毫无凭据,把任四嘴里的疯话传出去,让皇后知道了,不定会出什么事。”
谢文嫣脑里混乱得像浆糊,完全转不过弯,只能接话:“但是任四姐姐说让我去告诉叔父,说……”
倏地,她想到了任凝香说的话——“国公府大房逃了,快把他们抓回来”。
这句话单听起来,真像是那些神志不清的人才会讲出口的言语。
国公府大房,无非是任大小姐,还有国公府的两位年轻郎君,好好的冬祭,京城那边承王和护国公又都被关押了起来。
他们三人要逃?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们能逃到哪去?
再说了,皇后娘娘现在正在昭丰大殿里和陛下同祭太皇太后灵位,她自己都跑不脱,怎么可能安排三个小辈“逃跑”?
这样一想,任凝香的话实在是疯癫太过。
谢文嫣越想越觉得荒唐,而后又慌张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玉姐姐,那任四姐姐和你说了些什么?她对你说了好久的话,她说了什么?”
玉怜脂皱起眉,说:“这……我同你说了之后,你得保证,这些话你绝对,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谢文嫣自然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你快说吧。”
玉怜脂凑近她,用气声说:“她对我说的话更加奇怪,简直是大逆不道,她说,任大小姐心狠手辣,撺掇皇后娘娘要杀了她爹娘,杀了她,还要杀承王殿下,让你叔父启禀陛下,处死皇后!”
“什么?!”谢文嫣眼睛瞪到最大,吓得话都说不好了,
“她,她真是疯了!这怎么可能!这些,这些话是要杀头的!”
“可不是吗。”玉怜脂附和道,眼中是深深的忧心与害怕,“所以方才国公府的那些守卫要带走她,我才没让你拦着啊。”
“我觉得那个领头的守卫说的没错,任四小姐好像真的有些神志不清了,尽说些会砍头的疯话,行事也……我上回见她,她是个多要体面的人,今日竟然那副模样在宫里到处乱跑。”
满身邋遢破损,毫无贵女的矜持礼节,全然一个疯子。
谢文嫣彻底信了,心有余悸,满脸的纠结:“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她莫不是病了?”
“谁知道呢?”玉怜脂站起身,抚平裙摆,而后说,“你父亲和叔父都还没回来,今天遇到任四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我现在去向你母亲回话,就说任四小姐行迹古怪,我们被她吓了一遭,好心带她到亭子里,但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话,她就被家里的守卫带回去了。如果过后皇后娘娘真派人来问,你我也这么说,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绝对不乱说!”谢文嫣急忙答应,任凝香的那些话哪怕是重复一遍,都是罪过。
玉怜脂的表情柔和下来,眼中满意一闪而过,握住榻上小女娘的手,安慰:
“别怕,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此事我们又没有错处。只是现在行宫里人多眼杂,你父亲和叔父忙得不可开交,没空理会,你母亲身体又不好,等回了京城,我就和你一起去向你父亲说清楚。”
谢文嫣放下心了:“好,好,我都听你的。”
玉怜脂朝她笑笑,出了房门。
竹扇已经在外等候,见人出来,立马上前:“姑娘。”
玉怜脂站在原地,垂眸片刻,瞳中幽黑。
“现在就去整理行装,备好车马,告诉其他人,轻装简行,只带最要紧的东西,我们今日就走。”轻声落定。
“什……?”竹扇愣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是,奴婢明白!”
霜清院。
陈妈妈小跑进屋子的时候,高大夫人正在用汤药。
“夫人,玉姑娘来了,要见您,说有极重要的事与您商量。”
高眉湘冷冷抬起眼,不紧不慢清了口,才说:“让她进来吧。”
陈妈妈立刻朝房门处招招手,片刻,小丫鬟引着紫貂裘披身的女娘走了进来。
玉怜脂走进房里,对座上的高眉湘一笑,伺候的下人们自觉跟着陈妈妈退出房外。
屋门紧闭。
高眉湘斜倚罗汉榻上,脸色冰冷:“说吧,你又要干什么?”
玉怜脂没立刻回话,在檀榻另一端施施然坐下。
高大夫人看见她,心中就火起,忍不住冷声:“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能得意一辈子,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太过,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见这话,玉怜脂不怒反笑,幽幽看向左侧的女人:
“婶婶,说大话是个坏毛病。杀我?您有没有这个本事,您心里清楚。”
“哼,既然我没本事,于你无用,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若是自有神通,尽管去使出来,何必求人?”高大夫人被她话里的轻蔑激得怒火更盛,冷笑回击。
“求人?”玉怜脂笑眯眯地,“婶婶说错了吧,我明明是在威胁你呀。”
“你!”高大夫人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怒骂,“无耻!”
玉怜脂收了笑,不欲再和她兜圈子:“长话短说,我要你想办法,帮我立刻出行宫,再给我准备一幅行宫方圆百里的舆地图,事成之后,我把那两个香囊还给你,而且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
听到“还香囊”,高大夫人猛地一惊,眼神锐利起来:
“这个时候出行宫?还要地图?你要做什么?”
玉怜脂淡淡回视:“我要离京。”
高大夫人简直要气得发笑:“你就拿这四个字是想蒙谁?你若只是要离京,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急在今日?真想走,你的好滨叔也能为你做主,你又何必为了这件事放了手中这么好的把柄。这话你说得出口,也该知道我不会信。”
她还记得,从前玉怜脂对她说过,商贾不做赔本的买卖,今天她一反常态,换三岁小儿都不能相信。
玉怜脂盯着对面的人,无言数秒,而后启唇:“我离京,是为了逃跑。”
这话出人意料,高眉湘顿时愣住了:“逃跑?逃什么?”
玉怜脂眼瞳愈发乌暗,直勾勾看着她,张口:
“我和深叔有了私情,他不肯放过我。”
短短十数个字,却如惊天霹雳一般。
高大夫人眼睛都不眨了,整个人僵直得浑然一尊泥偶,又像是毒发身亡再也动弹不得。
唇瓣、手、眼珠……全都在颤抖。
玉怜脂不管她,自顾自接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深叔,不对,我叫他砚郎,滨叔病倒之后,我搬到了珠玉院,他很照顾我,时常派人私下来问我好不好,大约就是那段日子吧,我们有了书信来往,一来二去的,我们就……”
高眉湘整张脸都是白的,笑得很僵硬:“不可能,你在说谎,二郎不是贪恋美色的人,最重礼仪规矩……”
玉怜脂幽幽打断她,笑容浅浅,却如精魅骇人:“砚郎确实不贪恋美色,我最知道了。他没有过女人,我是第一个。住在珠玉院的时候,入了夜,他身边的福明就会从小门接我去主院,我夜夜都在他的榻上睡,但凡他回来,都要和我一同安眠的。”
言语慢而柔:“那日飞红园的春花宴还记得么,我换了衣裳,其实他也换了外袍,只是颜色相近看不出,那天我相看举子惹他生气了,他就在飞红园最偏僻的小院里弄了我一回,所以我才来晚了,飞红园的那些大管事都知道我们的事,可是没人敢说,就连王老太君也不知道,侯府的家主终究只有一个。”
她越说,对面坐着的高大夫人脸色越难看,眼里甚至浮现出丝丝惊恐。
“你,你……”
玉怜脂微微歪头,笑着看她:“对了,你不是想知道四时园里安平伯府的表少爷为什么横着出去吗?因为他轻浮冒犯我,砚郎下朝回来撞见,生了大气,把他打成了重伤。”
“你胡说!这些都无凭无据!”高大夫人压低声音,咬着牙,“你谎话连篇,惯会诓骗人,休想再骗我!”
玉怜脂浅笑依然,不紧不慢:“我当然有凭据。前段日子,他送了我一副珊瑚金玉的点翠头面,说是年宴太后赏赐的,那副头面就放在珠玉院的库房里。头面署有工匠的名字,我记不全,只记得第一个名字是阮之义,天下闻名的巧匠大家。”
语落,高眉湘的眼睛蒙上死灰。
谢砚深班师回朝第一次宫中年宴,她强撑着去了,知道赏赐单子的人寥寥无几,太后的确赏了一副点翠头面给谢砚深,回府之后,这批赏赐应该一直在主院的大库房里保存着。
玉怜脂是在那之后一年才进的京,她能知道这件东西的存在,还振振有词说出匠人的名字,她是胡诌说谎的可能性真的太低。
然而对面的人犹嫌不够,又把手伸进怀中,拿出了一柄长物。
刀鞘和刀把顶端的各色珍奇宝石光华眩目。
高眉湘眼睛瞪大。
玉怜脂垂眼看着手上的匕首,轻声:“这把刀是塔碌国的贡品,我从他寝房的多宝阁上拿的,削铁如泥,不知道婶婶认不认得?”
说着,将刀握着向前一伸。
高大夫人看着这把刀,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片刻后,哑着声:“……你既然勾引了二郎,侯府荣华富贵,你为什么还要逃?”
已然相信了她和谢砚深之间的关系。
玉怜脂收回手,表情淡下来:“……因为他不能娶我,太夫人和滨叔肯定不同意,谢氏族老那边交代不了不说,侯府还可能有兄弟阋墙之祸,可我不愿做妾,和他说露水情缘好聚好散,他却不肯让我与别的男子成婚离开。”
听到这里,高大夫人心头竟然有些痛快,立刻嗤笑着嘲讽:
“那是当然!就凭你的出身,根本不配做谢氏的主母。你是姿色不俗,却不知道,世族儿郎成婚,终究还是看重家族兴旺,光有狐媚手段是改变不了大局的,二郎倒也没真的糊涂。”
玉怜脂看她好似大仇得报的快活样子,挑了挑眉,接着说:
“太皇太后崩逝,他事忙,手底下的人却盯着我,我来冬祭之前便联系了南下回苏州的船只,今日早晨刚刚有消息,事不宜迟,现在是午时,未时半前我就要出行宫,你若是助我逃出生天,我出宫门的时候,就把两个香囊交给你的人,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高眉湘没有立刻答应,眯起眼:“你两面三刀,我怎么能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玉怜脂凝视她,勾唇,“如果我在宫门处给你的香囊是假的,你大可以让人把我拦回来。不过,我劝你别想着拿到了香囊还能背后捅我一刀,我要是走不成,死也拉你当垫背的,我呢,最喜欢吹枕边风了。”
“要是你尽心帮我,瞒住蹈义台那边,未时到亥时,即使他一回来就发现,我至少也能逃到渡口了,我用我爹娘起誓,就算我将来被抓回来,也是我该着的,我不会把你供出来。”
她口中从来假话、真话、半真半假的话交织,但她入京之后,从来没拿父母起过誓。
高眉湘眼中闪动,呼吸急促数秒,抬眼:“成交。”
玉怜脂不着痕迹舒出一口气,又叮嘱道:“他回来发现之后,你只管说,是我日日绣幡诵经,身体突然不适,正巧一直伺候我的女医到了行宫外,我就来求你让我去族庄里修养,由女医照看,你同意了,又因为担忧我的病情,特地找了门路快速送我出去。”
“样子做足些,多问他几句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还不忘教她怎么做戏。
高大夫人差点控制不住翻出个白眼,但还是稳住了仪态:“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安排。”
她高家在京城禁军里,还是有些人脉的。
玉怜脂站起身,最末了,说:“对了,方才我和嫣儿去了一个偏僻园子游玩,碰见了护国公府的四小姐。她不知道怎么了,行事疯癫,在宫里高声大吼,还胡乱叫喊,把嫣儿吓坏了。”
高大夫人皱起眉:“任四小姐?凝香?”
玉怜脂:“是她。后来国公府的侍卫把她带回去了,说她前几日风寒高烧,神智糊涂,嫣儿年纪小,经过这一遭,怕是晚上不得安眠。”
说末尾一句时,意味深长。
高大夫人沉默数秒,说:“她身边自然有奶妈和丫鬟。”
玉怜脂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步走向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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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章华门。
这道门是行宫的南门,也是进出最多的一道门。
真皇山行宫四门,西侧昭华门为正门,只有天子銮驾可入;东侧乾坤门,直通真皇峰祭坛;
北侧祥安门,出去后崇山峻岭,山路极险,所以常年关闭;而南侧章华门外,不远处的群岭之间,正是世家大族受封划分的族地。
行宫南面的寒风也最小,不能入行宫居住的眷属们的营地也在这边。
未时,章华门进出不断。
五辆没有装饰无华的马车按序到了出口处,行宫禁军例行检查,仔细盘查后,大部分退到一边。
特意换了轮值的章华门禁军右卫长站在最中央的马车车窗下,神色凝重,沉声:“可以走了。”
话音落下,车窗开了一条缝隙。
右卫长左右看了一眼,从袖中拿出一轴厚卷,递了进去:“这是舆图。”
卷轴入了车窗,好一会儿,一只小盒从马车里递了出来。
“多谢,这是给高大夫人的谢礼,有劳转交。”
右卫长高卓接过那只木盒,小心收起来,而后手臂朝后挥动,禁军放行。
车轮滚动,提速奔出了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