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莫嘉娜如往常一般结束在教堂的祷告。
德国佬打进来了,但巴黎被和平占领了,好像战争的硝烟未曾燃烧到他们身上,大多数巴黎人的日子照旧。
虽然神对于凡人家国的沦陷、王朝的覆灭一向漠不关心,乃至于表现得无能为力,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仍旧忠心侍奉、虔诚信仰上帝。
不必相信死后的魂灵会升入天国,但在活着的时候须得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并以此实现对自我的救赎。
莫嘉娜也是如此。
“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除了德国人住进了他们的房子,喝着他们的美酒,享受着他们的食物——听说德国人都是醉醺醺的酒鬼,并且他们的酒品奇差无比,喝醉了会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
临街的玛蒂娜太太有一幢大房子,她每天在教堂祷告的时候,都要向莫嘉娜抱怨一番,说那些住在她家的德国佬是如何的举止粗鲁,多么令人讨厌。
或许传言不尽相同,但德国佬的粗鄙是每个自诩优雅的法国人都对此嗤之以鼻的。
说到这个,莫嘉娜忽然想起家里住着的那个德国人来。
是一位年轻的德国军官。
然而,这个德国佬既不像玛蒂娜太太说得那样举止粗鲁,似乎也不那么遭人讨厌。
某日,德国士兵敲响他们房门,语气冰冷地通知他们:“将会有一位尊贵的党卫军少校入住这里,届时,你们需要为他准备一间舒适的房间。”
次日晚间,这位年轻军官走进屋子里,用法语向他们问好、自我介绍,语调慵懒,面带微笑,就像是礼貌询问、暂借歇脚的过客。
除了他那身令人生畏的军装和他的身份以外,这个年轻男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居高临下的侵略者,相反,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来度假的矜贵少爷。
年轻男人在门口玄关处朝他们行礼后,便走了进来。
他一边从昏暗的光影中走来,一边随手脱下了军帽,露出底下一头浓密整齐的金发,以及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
在传统印象中,比起法国人精致小巧的五官,格外人高马大的德国人,他们的长相总显得太过粗犷潦草。
但眼前的德国男人显然不是,他的五官漂亮得就像是塞纳河畔侬丽的玫瑰,艳丽而薄凉。
他的神色慵懒闲适,姿态落拓不羁,眉眼含笑,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
显然是个风流多情的人物。
或许是男人温和有礼地说着法语,又或许是因为这样陌生的异性、尤其是外表富有吸引力的异性,对方令人无法抗拒的、近乎惊心动魄的俊美,让所有人一时放松了警惕,也哑然失了语。
与此同时,这年轻俊美的男子忽然转过头来,视线落在她身上,但那目光有所不同,并未令她感到一种被审视和侵犯的不适感。
他瞧着她,微微一笑,目光中尽是坦荡的欣赏和赞许,仿佛同道中人——是的,美貌,他们都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貌。
可惜这个时候的莫嘉娜还没正式认识劳拉,也尚未见过阿德里安和海因茨。
日后某一天,当劳拉意味深长地对她说“迪特里希家男人们的本质就是骚”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准确概括和精辟程度。
柏林迪特里希家的三位公子“骚”得堪称各有千秋。
老大莱文“骚”得明目张胆,老二阿德里安“骚”得不动声色,老三海因茨“骚”而不自知……难为迪特里希夫人了,生了三个性格迥异儿子,但又出奇一致的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莫嘉娜低下头,她的心忽然跳得厉害,但那并非恐惧,而是在这样直白的目光下生出的一种让她难以启齿的羞涩。
但幸好男人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语气平淡地道:“这是军部的安排,我也只是奉命住进这里,很高兴遇见你们,不必担心,我会是个省心的房客……那么,用餐愉快。”
语毕,男人再度行了个礼,便转身上楼。
接下来,就如同他所说的一般,他确实是个让人省心的“房客”,早出晚归,礼貌疏离。
他似乎非常忙碌。
莫嘉娜偶尔见他深夜归来,两人狭路相逢在楼梯上,对方身上带着酒气和不知名的香水味,眼神却是清醒的。
他驻足站在楼梯下,侧身让路,抬头看她,见她局促谨慎地不动,忽然笑道:“做噩梦了?”
莫嘉娜沉默低头不语,只是加快脚步,想尽快离开这里。
擦肩而过后,她忽然听见对方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没道理啊,我长得有这么可怕么?”
他们真正的交集大概是在那个早上,皮埃尔照常对她纠缠不休,这种纠缠在失去了他的兄长在前线的消息后变本加厉,而她的婆婆对此总是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皮埃尔是个跛子,所以他不用上战场,同时也没有姑娘看得上他。
肥水不流外人田,极有可能貌美新寡的儿媳妇,莫嘉娜婆婆的算计是,假如大儿子真的不幸死在了战场上,那么,就把她留给自己的小儿子吧。
但这个老女人忘了,她的儿子们可没本事独占这样美丽的女人——她的大儿子能娶到莫嘉娜,都要归功于她那死了的、但出了名稳重善良的老好人丈夫。
自从大儿子在战场上失去了音讯、生死未卜之后,他们家附近终日游荡着不怀好意的男人,觊觎着莫嘉娜的美色。
他一脚踹开门把皮埃尔踹飞的同时,也把她最后的尊严和体面踹碎了一地。
在街上那次也是,她的邻居是位警察,却胆敢借着酒意对她动手动脚,而那个看起来聪明又勇敢的年轻德国女人替她解了围,虽然下手有些狠了,但她却得以脱身。
在当权的德国人眼皮底下扰乱治安、公然袭警,即便袭的是法国警察,按理来说她绝对没法轻易脱身,但最终他只是随意摆手,便止住了那几个德国士兵,并亲自送她回家——其实只是顺路而已。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雷科家的媳妇,和德国人“勾搭”上了。
莫嘉娜百口莫辩,也无从说起。
多么可笑。
似乎她迄今为止所遭遇的一切诽谤和伤害,都来自于她身边的亲人朋友。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自她的丈夫离开后,邻里的女人们时常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时刻提防她用美貌勾引了她们的丈夫,仿佛莫嘉娜的美貌不再是一件值得艳羡和赞美的东西,而是祸水,是瘟疫,是不幸。
莫嘉娜想起来,那天她照常去给一个女孩上钢琴课,结束后,女主人却直接结清了她的酬劳,并委婉告知她今后不必再来给孩子上课了,给的理由很简单:“我们希望孩子的老师是位体面人。”
体面人?
莫嘉娜忽然不懂什么是体面人了,但她一定不是。
或许法国人认为,她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殊不知是他们一手造就了如今的她。
而可恶的德国人,却一次次解救她于困境之中。
莫嘉娜的内心一阵苦涩,她想起方才在教堂祷告时,身旁的人对她异样的眼光。
她只能躲在角落里卑微地一遍遍向上帝祈祷,期盼丈夫尽快归来,期盼能熬过这样痛苦的日子,但丈夫在哪里?他是否还活着?莫嘉娜不敢想,也不愿想。
她的眼底忍不住泛起泪花。
在泪眼朦胧中,莫嘉娜沿着泥泞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教堂往家走,她透过稀薄的晨雾,看见在树下,在门前,忽然围了一群人。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叫声,莫嘉娜认出来,那是她的婆婆,雷科夫人。
雷科夫人伤心欲绝,她哭得瘫软在地,只靠着她的小儿子皮埃尔跛着脚艰难地扶着她,而他们四周,则站着一群邻居,神情怨愤而冷漠。
莫嘉娜慌忙跑过去。
担忧的事情最终变成了现实。
莫嘉娜的丈夫死了,却不是死在前线,他是个逃兵,同时也是一位长官。
马斯河一战,德军斯图卡轰炸机和装甲部队的恐怖威力,足以让每个法国军人风声鹤唳、肝胆俱裂,精神瘫痪。
而莫嘉娜丈夫的临阵脱逃,让他的士兵们惨死在德军手下,而他本人则被愤怒的法军打了个半死,然后赶出了军营,他本想逃回家,最终还是在途中被德军俘虏,但没活下来。
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莫嘉娜愣在原地。
她缓缓、怯怯地环顾四周,忽然就明白了邻居们冷漠而怨愤的态度。
尽管法国已经沦陷,但她的丈夫从这一刻起不再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而是懦夫,是逃兵,甚至是引致法国战败的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