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里安坐在椅子上,脚边匍匐着一只漂亮的黑背德牧,他正伸手揉了揉它蓬松温暖的毛发,闻言抬头看了莱文一眼: “如果是你跳,我会更感兴趣些。”
“……我们的贵宾里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漂亮姑娘了?”莱文转头看向窗外的花园,几位年轻女孩正坐在树荫下谈笑嬉闹,时不时朝屋内张望。
“噢上帝,”莱文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变了变, “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你和我,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得在这七天短假里完成从黄金单身汉到已婚少夫的转变。”
“好样的,”阿德里安拿肉干逗弄着德牧,引导它跳起来取食, “不过不是我们,而是你。”
“什么?我们是一样的,阿德里安!”莱文大惊失色。
“不,休假结束后我会回柏林进修,为调任陆军总参谋部做准备,父亲不会舍得让我在这个时候把时间浪费在结婚上。”
阿德里安的语气平淡,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六年前你在这件事上搪塞克莱因家,还把我推出去挡枪,到现在弗里德里希还对我们恨得牙痒痒。还有,我听说他的妹妹尤拉在上个月刚生下第二个孩子,而你,莱文,你还是除了这张脸以外一无所有。”
“噢阿德里安,什么叫‘一无所有’?”莱文抓了抓头发,气得笑起来, “我不像你,我的女人不是坦克,情人也不是手枪,我不用每天晚上给它擦一遍才睡得着……”
“嗨!”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莱文转过头,疑惑道: “嗨,你……”
“加琳娜,”眼前留着金色短发的漂亮女孩露出灿烂的微笑,自我介绍道, “贝茨妮夫人的女儿,我是你们的表妹。”
“噢加琳娜,瞧瞧你,多么美丽动人,我记得你小时候是那么的——”莱文做回忆状。
阿德里安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她七岁的时候,你对贝茨妮姨妈说她的女儿胖得简直就像是发酵的面团。”
莱文: “……”
“呃,没关系,假装我忘记了吧,”加琳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随即兴奋道, “嘿,你们为什么不和我讲讲在前线的故事,那些波兰人真的用长矛来对付坦克吗?”
……
这是一场属于贵族和中产阶级的晚宴,从食材的挑选到烹饪的创意,从宴会长桌的挑选装饰到餐具刀叉的选用摆放,都追求极致的赏心悦目。
整间大厅内唯一的光源来自于烛光,在餐桌中央,摆放着由女主人亲手采摘用于装饰的鲜花。盛装甜点的餐碟是珍藏已久的精美瓷器,餐瓷摆放的位置保持平正对称,并与中心装饰和烛台完全保持一致。
阿德里安举杯轻啜,看见对面的莱文正蹙着眉用餐刀切割着一块上好的牛小排,看得出来他有些不耐烦,常年粗糙的军旅生活让他们在这种异常挑剔和讲究的餐桌礼仪面前表现得像个野人。
别说莱文,阿德里安记得自己上一次和这么多人吃饭还是在波兰前线,在渡过维斯瓦河的前夜,他和第6装甲团的军士坐在坦克上吃的手抓肉。
通常在贵族晚宴上禁止谈论四种话题:钱、性、政治和宗教。
但这种默认的规则在迪特里希家并不适用,在霍亨索伦王朝时代,这个家族曾经以盛产卓越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著称,即便是在如今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军事和政治仍旧是他们在餐桌上谈论的最主要话题,就连女士们也具备点评一二的素养,这对他们而言平常得简直就像是英国人谈论天气一样。
因此在结束礼节性的恭维和祝贺之后,话题不由自主地又引向了如今炙手可热的纳粹政党。
一位叔叔率先开了口,印象里他是位相当古板传统的普鲁士贵族,语气带着一贯的傲慢和骄矜: “希特勒,他曾经许诺要在六个月内把我们从共产主义和工会手中解放出来,现在他遵守了诺言,噢,我不得不说,纳粹法律是世上最先进的,比意大利的先进的多。”
说完,仿佛为了寻求肯定似的,他转头看向莱文: “你说对不对,我亲爱的侄子。”
莱文噎了一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六年前他向家族宣布要加入纳粹党卫军的时候,冲在前面说要替他们全家打断他的腿的就是这位叔叔,而自那以后他连续三年的圣诞节都不敢回家,如今他却位列贵宾之席,听这些高傲的容克们歌颂纳粹的先进性。
噢我的上帝,莱文暗自摇头,这可真是时移世易。
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肯定,有片刻的冷场,叔叔转而看向阿德里安,他这位沉稳可靠的二侄子,向来懂礼识大体。
在叔叔殷勤期盼的目光中,阿德里安用餐刀将肉切成均匀的小块,优雅缓慢地用叉子送进口中,咀嚼吞咽后,他喝了一口红酒,用餐巾擦了擦嘴唇,才慢吞吞说道: “是吧,不过我是国防军,不太熟悉纳粹法律。”
“……”
“哈哈,您可真是问错人了。”海因茨咧嘴笑了笑,耸了耸肩,他原本还打算继续说什么,就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身为女主人,她不允许这个傻儿子胡说八道。
“咳咳,”贝茨妮夫人闻言尴尬地笑了笑,附和道, “确实是这样,意大利也是如此。”
一旁的加琳娜说道: “噢,我欣赏意大利,妈妈。”
“我也是,亲爱的,”贝茨妮夫人慈爱地看着她年轻的女儿, “他们更地中海化,但很可爱。”
“噢,意大利人,我觉得他们对于我来说有点过于异国情调了,他们的肤色很深。”女主人笑道,她年轻时就肤光如雪,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但我们的党群也缺乏一种时尚,”贝茨妮夫人对她的姐姐说, “所有的这些纳粹党人,他们只有黑红两色,是多么的平庸无趣。”
莱文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军装,又看了看对面的阿德里安。
“噢是的,”叔叔仿佛想起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他夸张地笑了起来,对女主人说道, “还记得上次那位到访的党卫队军官吗,他的举止,噢亲爱的,你注意到他是怎么喝茶的了吗,他的小指像这样微微翘起来……”
说着,叔叔举起酒杯比划了起来,一屋子的容克贵族突然开始对那位礼仪不够得体的纳粹军官嘲笑起来,像是一群雍容华贵的小丑,而观众则是那些甚至不在场的新政人物,虽然阿德里安不明白他们的笑点在哪里,毕竟他们上一秒还在恭维纳粹的先进性。
在这一片莫名其妙的欢声笑语声中,忽然有人开口冷冷道: “贝克尔先生,你忘了,就像我父母时常忘记的一样。”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加琳娜,不明白这年轻女孩为何突然严肃起来。
“国家社会党人不应该在学习礼仪上浪费时间,因为这会让你过于专注手指上指甲油的颜色了,”加琳娜的口吻严肃而冷淡, “你没意识到,我们是死人的后代吗?”
加琳娜的话刚落音,全场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阿德里安下意识转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父亲,他以为这头失了爪牙的老狮子会为他所捍卫、奋斗了一生的骄傲说些什么,但这次他出乎意料的沉默了。
于是他不由得打量起了加琳娜,他这位年轻的表妹神情坚定,目光平静,带着一丝骄矜,她在撕碎这群容克贵族最后的遮羞布这件事上毫不留情。
没有随着霍亨索伦王族的逝去而消亡,而是转而投向新的政权,容克贵族在每个历史转折点上总能最大限度地保持自己的“体面”和“骄傲”。
但令阿德里安颇感意外的是,加琳娜对纳粹党异常强烈的好感,她今年刚满20岁,听说她14岁就加入了德国少女联盟,那一年正好是1933年纳粹登台,原来像她这样的年轻一代已经如此相信这个国家的执政党了吗?
“加琳娜,你了解过关于战争的任何事吗?”阿德里安用餐刀划破嫩滑的乳酪,流出鲜艳浓郁的浆果酱,在雪白的瓷器如同刺目的红, “你有怎样的想法?”
“当然,”加琳娜很快地答道, “从战争开始以来,我每天都在关注报纸和广播,戈培尔先生总是非常乐于向我们分享在前线的趣闻……在捷克之后,不得不说,我认为元首率先采取波兰行动的决策非常英明,英法已经失去了先机。”
“……”
不,你并不了解,阿德里安闻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但他开口说道: “很高兴听到你们这样年轻的姑娘如此关心前线的战事。”
两位年轻人的一番对话,令原本尴尬的场面有所缓和。
叔叔清了清嗓子,赞叹道: “国家社会主义还是如此有魅力,这也是我们在1933年支持希特勒时所期望的,对吧?”
贝茨妮夫人闻言举起酒杯,笑道: “是的,最重要的是,我们站在了胜利一方。”
“对,干杯!”众人纷纷附和,碰杯庆祝,席间觥筹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