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丝,这话乍一听起来虽看起来有道理,但若是真正经商的人,还要根据当下人们时兴的东西来准备货物。比如衣服,甚至布料的颜色。以前天下太平,老百姓穿衣能奢靡就奢靡,能贵重就贵重。而今经历了三年的动乱,老百姓都不怎么愿意花钱了。为什么呢?”他将手一拍,道,“因为老百姓担心局势不稳,谁知道你今天置办的产业,明天还在不在呢……”
天朗忍不住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又尝试着打断他们说话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虞伯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明日是二十五。”
天朗又道:“眼下过了子时,应该算二十五了吧,嗯嗯,我也该休息了。”
他默默移动已经酸麻不堪的脚,移向房门边。正要开门,虞信过来拦住道:“小兄弟聪明过人,又是陈大人的义弟,便也算我的义弟,贤弟若是有任何需要,吩咐为兄一声便是。”
天朗睡眼惺忪,他可是忍术高手,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这么多天到处逃,他实在好想好想呼呼大睡一觉,他点头道:“多谢虞兄,若是我有需要一定找你。”
虞信连连点头,天朗推门,一把被虞信拉住,他笑道:“贤弟若是想学经商,我可以教你。”
天朗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笑道:“嗯嗯,明日再说,眼下走不了,我也想学学怎么经商呢。”
虞信眼睛冒光,欣然拍手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虞伯见天朗困得不行,只好拉着自家公子道:“公子,先让小兄弟歇息吧,等他们养好精神再说。”
虞信高兴得连连点头。
天朗终于安心关了门,往床上一歪,便沉沉睡过去了。
乔婉妍的房在天素隔壁,此时,她默默流泪了许久,看着天上的弦月,心头不免一丝怅然。
依稀记得,她年前被虞老爷激赏棋艺,应邀虞府对弈十局棋。
本以为十局棋过后,她也该离开,继续流浪的,去看看世间的万物,去看看平常百姓人家。去放羊,去当跑堂的小二。她想,她若不出生在乔家,而是最底层的老百姓人家,那么,她的人生,本也该和这些犁田插秧的农民,打铁磨刀的工匠并无二致。
而就在她已整理好心情,准备告别虞府时,虞信回来了。
她初见虞信时,她要出虞府大门,他刚刚从岭南回来,衣衫朴素,却是一脸灿然的笑意。
那样纯净的笑靥,一下子就撞入她心底。
她与虞信对视那一刹那,她觉得心跳似乎都停止了。在长安,她见过多少世家大族的公子哥,灿若明日的李珺珵,玉树临风的柳文暄,疏朗跳脱的陈敬之,那许多的翩翩少年郎,从未有一个让她有过那种感觉。
这一切,就像是宿命的安排。她总是在想,若是她快一步离开虞府,抑或他再晚一点回来,他们两个便是鸿雁在云鱼在水,此生永无相逢之机。
那一刻,她竟然相信所谓的缘分,相信冥冥之中的注定。
因虞信的回家,虞老爷又留她再多停留几日,说虞信也极好围棋。
而虞信呢,心思极其坦诚,见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见了这位公子亦觉得面善,偏这么巧相逢了,这呀,便是注定。”
虞信说着上前拉着她的手,脸上绽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意道:“这位公子就多住几日吧,我爹可是棋痴,我嘛,算个小棋痴,今日有幸遇见,等闲是不能够错过。”
虞老爷也劝:“我家子山就是个赤诚的孩子,若是乔公子走了,子山知道我家竟然来过一位棋圣,定然把两浙寻遍去找你。”
虞信的欣喜全都写在脸上,他忙道歉道:“不好意思,我都忘了自报家门,我叫虞信,字子山。”
乔婉妍早就听他父亲讲过他这个儿子,当她听到虞信字子山这个名和字时,心头一笑。怎么敢叫这个名和字的?两浙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这孩子出去难道不会被人打么?
当她第一次见到虞信时,心头便觉当时那样想,有些荒谬。明明芝兰玉树的人物。
那时,虞信也是日日拉着她,不分昼夜要与她讲天南地北的奇闻,说在闽南时如何受了歹人的陷害,又如何得了一位钦差的救助。
虞信太过热情,而流落许久的她,忽而似久旱逢甘霖一般,她亦与他讲这一路所见所闻。
虞信推心置腹,拉着她抵足而眠。
而今想来这些,竟有些“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的味道。
今日当虞信得知她哥便是背叛秦王坑杀五万将士的始作俑者,他对她的厌恶,一如当日对她的喜欢。
本以为,换了一个身份,她就可以重新开始了。然而,不能。
一如曾几何时,她享受过这个身份带来的无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妄想换个身份就一切重头来过,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呢?
在黑暗中独坐,流落的途中本来习以为常。
而此时,流不尽的泪水滴落在夜空中,比起原先的孤寂,还有哀伤。
终究是她虚妄了。
隔壁的天素行针过后,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闻见啜泣之声,便知是乔婉妍。
世间之情,唯纯洁无暇者最为动人。一旦有杂质,便不复初时,最后失之交臂者,不可胜记。
可是,情之一字,明明要的是一个天长地久刻骨铭心,偏偏寄托于浮动的人心。
人心不定,世事无常。恩怨交错之间,一个转身,一句话,便是一生的错过。
虞信不知婉妍是女儿身,加之婉妍确实隐瞒了他身世。在心思澄澈的虞信看来,或许这些也是不可饶恕的吧。
天素默默一叹,心头竟然若有所失。她与李珺珵,这么多年来,聚少离多。且而今的李珺珵不知何情况,就她先前所了解的,李珺珵若是重伤昏迷,再醒来十有八九会失忆。
万一真到了那一步,李珺珵完全不记得她,或者爱上别的女子,她又当如何?
想到此,顿时感觉胸口十分压抑,天素忍不住咳嗽起来。
未睡的乔婉妍听到动静,急忙擦了脸上的泪痕,过来询问。
天素房内还有盏灯未灭,这是留着众人看顾情况的。
乔婉妍在门口低声问:“素姑娘可睡下了?”
“已睡过一觉了。”天素还在咳嗽。
乔婉妍怕她咳血,急急过来倒水。
天素见乔婉妍眼睛已肿得像核桃,蹙眉道:“虞信此人赤诚耿直,他也是担心出什么意外。心直口快的人说话总有些失分寸之处,你何必为了这些伤身呢?”
乔婉妍垂头不语,心头虽然难受,到底也是她隐瞒在先,在虞信眼中,她是乱党一族,说那些话尚还留着情面在。按照她对虞信疾恶如仇性子的了解,没当场拔刀跟她决斗,已经算十分客气了。
天素担心她反刍虞信的话,沉浸在悲伤之中,两人感情有不同,只是虚耗身心罢了。道:“左右你也睡不着,再给我行一次针吧。”
乔婉妍方点头,戴了羊肠手套,给天素行针。
体内的毒正常排出,加上虞信手中有无数珍贵药材,也不过是半日功夫,她竟然感觉比在藤原府那许久的泡温泉好得都快。
乔婉妍本不会医术,天素只是要她分散注意力。到最后,乔婉妍又紧张又劳累,过去躺下睡着了。
天素淡淡一笑,若是有机会,她倒是很想成全这一对璧人。